头秀发都将伴随着她的每一场征服男人的战役。
为了这个决定,我和顾里以及唐宛如,我们都欣然陪同前往。唐宛如不用说,任何的活动只要不违法国家的宪法,她都“欣然前往”,我们不用担心她会拒绝,我们需要担心的只是她不要“过于欣然”。但顾里想了想就“欣然”同意了,这一点我和南湘倒挺意外。不过我心里明白,其实自从大学毕业以来,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聚会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周末,能够和自己的好姐妹在一起虚度光阴,浪掷人生,岂不美哉?
不过,有一点,我和南湘必须提前告诉顾里。南湘从包里掏出两张预约卡和代金券,对顾里说:“这家新店开业,是我大学同学让我去的,她说我第一次去不要钱,但这家店……”南湘深吸了一口气,握着顾里的手,悲痛地继续说:“这家店,在浦东!顾里,你可考虑清楚了!”
顾里面容惨白,忧心忡忡:“一出中环,我就会过敏的。”
我怜悯地抱住顾里的肩膀:“坚强点儿!”
顾里坐在她家的宝马里,表情仿佛一个正扛着炸药包冲向敌军阵营的烈士一般庄严肃穆。唐宛如特别体贴,一直坐在她边上,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反复念叨着:“顾里,你放松,放轻松……深呼吸……感受一下,别害怕,深呼吸,用力……”我听了几分钟后,一直错觉她接下来就会说“把腿分开”。
顾里没有答理唐宛如,她痛苦的瞳孔此刻来回扫射着浦东宽阔的大马路,高大的写字楼,稀少的行人,马路中间隔绝起来的防护栏,飞扬的尘埃和满眼看不见绿化的水泥马路……她叹了口气,说:“真可怕,太可怕了……这里多像北京啊!”
到了那家新开的理发店门口,抬头看见巨大的店面外墙上,是一排时尚的插画,画面上是几个时髦的沙滩男孩儿正拿着冲浪板、沙滩排球、蛙蹼等等,并排而站,他们健硕的身材、搓衣板般的腹肌和那几张一看就是按照欧美偶像雕刻出来的脸,足以对大街上来往的女孩儿们构成绝对的吸引力。店门上巨大的灯牌是龙飞凤舞的英文“BEACH BOY”。
“BITCH BOY ?婊子男孩儿?这店也太大胆了吧,现在反三俗风声那么紧,你同学怎么没被反掉呀?上面有人吧?肯定是哪个高官的腿子。”唐宛如抬起头,看着那两个英文,一边念,一边忧心忡忡地说。
我和顾里南湘,我们仨都默默地一齐掏出墨镜戴上,加快脚步甩开了她走进店里。
刚进店门,南湘的大学同学就仿佛一朵秋菊般迎了上来:“哎哟,我的大美女南湘,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呀?”他穿着一身竖条纹的西装,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吃错了药的焦虑的斑马,我能理解,自从进入《M.E》之后,我总能看到这些公关们,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着这种高四个调的声音,无论是他们刚刚睡醒,还是忙了一天刚刚躺下,只要电话一来,或者碰见“潜在客户”,他们的声音都能迅速调整到这个频率,而且他们无论说什么内容,都能保持这种略带惊悚和兴奋的语感,将每一句都以“Oh my God!”为开头同时以“Really?”为结尾。
——天哪,你妈住院了?真的假的?!
——天哪,你怎么在这里?你也出来买菜吗?真的假的?!
——天哪,你带你的狗去洗澡啊,我也在那家宠物店给我的狗洗澡哎,真的假的?!
——天哪,你姨妈也得了乳腺癌?我姨妈也刚死呢!真的假的?!
——天哪,你现在也做公关了啊?真的假的?!
南湘拉过那只焦虑的斑马,朝我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同学,Eric。Eric,这三位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一个大学的,这是林萧,这是唐宛如,这是顾里。”
Eric目光迅速地划过唐宛如,然后在我身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后继续划向了顾里,在看见顾里的瞬间,他的眼珠子就像是插上了插头的灯泡,通电后亮了起来。
“天哪,是顾里呀,真的假的?!我们在一起上过公共课呢,《现代社会结构研究》,我就坐你前面呢,你还记得我么?”Eric很显然将顾里锁定成了他的“潜在顾客”,于是他迅速调整成了他的职业嗓音。我有点儿惋惜地轻轻摇头,没打算告诉他,顾里是一个自认为到浦东就会过敏的人。同时她还认为在浦东接电话要算长途漫游费。她还认为浦东没有地铁。当她听说浦东的国金中心会聚了超越恒隆的时尚品牌数量时,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What\”s wrong with those people?”
顾里摘下墨镜,打量了一下Eric,脸上是一个虚假微笑,看起来就像一个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她尴尬地维持着那个笑容,直到那个笑容变成两条停留在她嘴边的法令纹,她也没说出啥话来。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Eric摆出一副非常失望,失望中同时又带着娇嗔,娇嗔里又透露着高兴,高兴里又隐含着埋怨的“职业”表情。
“我是不是上课的时候曾经叫你不准挺直身子,否则如果挡到我抄笔记,我就把口香糖揉到你的头发里?”顾里歪着脑袋,仿佛陷入了回忆。
“对对对!”Eric看起来像突然被打了一管鸡血。
我和南湘相视一笑,耸耸肩膀。
“哦我想起来了。”顾里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那你现在在这里帮人洗头啊?”
Eric仿佛被人在太阳穴开了一枪般停滞了两秒,然后重新活了过来,说:“顾里你真会说笑,我在这里做业务主管。”
“门店主管?……听起来好像事业不太顺的样子,这个头衔是干吗的?教人如何洗头?”顾里扫视着店面,特别自然地问着。
南湘一把把手上的代金券塞给其中一个店员,我知道,她是想要在顾里还没有把她同学惹毛、Eric宣布代金券作废之前,赶紧把头发给剪了。
我一看南湘的眼神就领会了她的中心思想,于是我一把拖着顾里和唐宛如,朝里面走去。南湘如释重负地洗头去了。
店里面人不多也不少,我拉着顾里走了一会儿,绕到了美甲区域。反正等在这里也得打发时间,况且这个区域人少,又可以坐着沙发听音乐翻杂志,同时还有人帮你把指甲按照你的要求弄得让你心满意足,无论你是希望在指甲上镶满碎钻、伸出十指就能照亮黑夜,还是你希望把指甲打造成你的贴身武器、以便在遇到歹徒时随手一戳就能放出半升血来,美甲师们都能做到。
“不如做个指甲护理吧。”我拉住顾里,冲那一排五彩缤纷的指甲油一伸下巴。
“也好,”顾里顺势坐下来,低头打量着我的双手,“你的这双手,是应该拾掇拾掇了,怎么说呢?这双手看起来过于勤劳了点儿,不知道你的人,还以为你刚刚在老家收割完了两亩三分地呢。赶紧的,做个手部保养,柴火妞。”
我心情极度复杂地坐了下来。我不服气,说:“你别小看柴火妞,现在的农村都是现代化,收麦子都用收割机,她们的手伸出来比大城市的都水灵。”
唐宛如在旁边点头支持我:“林萧说得对,我经常在中央三套《走近科学》里看到这种激动人心的画面,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里,钢铁巨人旋转着齿轮,哗啦啦的,无数的小麦就收割进了车厢里。”唐宛如说得很动情,感觉像在背诵小学语文课本。不过她憧憬的眼神突然犹豫了一下,然后她特别困惑地问我们,“不过我也一直很好奇,你说这荒郊野岭的大水田里,那些机器要开动,插头插哪儿啊?”
我和顾里再次沉默地戴上了墨镜。
瞎子般的顾里,想要支走唐宛如,于是她特别亲切地拉着她,说:“如如,你看,这里那么大,你也溜达溜达,找点儿什么服务项目,让自己美起来,年轻起来。不用担心我们,我们能照顾好自己。趁自己还年轻,是时候为你自己而活了!快去吧,如妹!”我看着顾里,她说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我看她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唐宛如特别认同,看上去像是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她说:“是啊,这么多年体育生训练下来,大家都说我比你们看上去年纪大,比我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老,顾里,这里那么多项目,你说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我的外表看上去和我的年龄相符呢?”
顾里沉思了一下,非常认真地说:“把你的身份证出生年月改成1974年。”
唐宛如:“……”
我和顾里做完指甲之后,两个人仿佛螃蟹似的,十指用力岔开,张牙舞爪地走去找南湘。南湘已经洗完头了,此刻正坐在理发师边上,等待着剪头发,她那一头漆黑的头发在洗过之后泛出一种高级砚墨的光泽,看起来仿佛仕女图里的宫女般柔美动人。
而我和顾里两个人坐在她身边,表情淡定,但姿势诡异,我俩用尽全力地伸着十指,不时地甩动几下,让指甲尽快干透,这让我俩看上去就像两个在跳JAZZ的人。而唐宛如叉着腰站在我们的身后,看起来像一个城管。
理发师把南湘的脖子围上围兜,问:“美女,想剪一个什么样的头发啊?”
“时尚的!”我抢着说,“但是又不要太时尚的。”
理发师:“……”
“要诱惑的!”唐宛如凑上来,眯起眼睛,仿佛她是内行般地说,“但是又不要太诱惑!”
理发师:“……”
“要看起来职业化的!”我叉着双手,“但是又不能太职业化。”
理发师:“……”
这个时候,顾里忍不住了,她幽幽地翻了个白眼,一脸不耐烦又不屑的表情,冲我和唐宛如潇洒地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退下,她的气势实在太足,仿佛武则天似的,我真是差点儿没忍住就在喉咙里默念了一声“是!娘娘!”
顾里一甩头发,说:“这么说吧,她需要一个发型,能够在走进party的时候,刚好能够勾引起直男的欲望,同时又恰到好处地不至于引起gay们的反感,但同时不能激起拉拉们的性欲。”
理发师:“我懂了。”
我和唐宛如自叹一口气。我们输了。
顾里更加得意了,她继续发挥着:“而且,这个发型不能太风骚太前卫,要在浦西能勾引到男人,但同时在浦东这种民风保守的地方又不会被当做荡妇而被殴打。”
理发师有点儿怒了:“你们现在就站在浦东的理发店里,你几个意思啊?”
顾里点点头:“所以你就能理解我现在的恐惧了吧。到浦东来,而且是走出了内环,我冒了多大的风险啊?这对我来说,是在高二那年陪林萧一起去了外环参加一个劳什子的农家乐之后,我人生里最大的一次冒险。可见我对友情是多么地看重!”
我:“……赶紧剪吧!”
在南湘的头发一寸一寸变短的时间里,唐宛如坐在沙发上禅定,仿佛进入了冥想的世界,(后来她告诉我,她是在看电视里播放的《走近科学》……)而我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翻一本八卦杂志,而顾里,继续赖在南湘身边,在南湘头发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我看着那个理发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很怕他拿手里的剪刀去戳顾里——如果那样的话,那他就死定了,他会被顾里连壳带皮地嚼碎了吐到马路边的绿化带里去喂螳螂。
这个时候,我手机响了。我按亮屏幕一看短信,我整个人像被人从脖子后颈戳了一剪刀似的跳了起来。我把手机塞到顾里鼻子下面,当她看清楚了短信内容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得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天灵盖看起来一瞬间都掀了起来,如同一个茶壶盖子被蒸汽冲开又啪的一声合上了一样。
手机屏幕上,Kitty的短信言简意赅:“宫洺住院了。赶紧来。”
我看着顾里,说:“我得赶紧去吧?”
顾里点点头:“赶紧的吧你。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得看着南湘剪完了,不放心把这个闺女就这么交给这个男人。这边一完事儿我就过来找你。”我透过她忧心忡忡的脸,都能看见理发师在她后面咬紧牙关青筋爆头的样子。
我出了店门,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心急如焚地往浦西市区里赶。宽阔的八车道上,几乎没有车流,阳光灿烂,世界清晰无比。我窝在车里,车子在公路上飞驰,像是一只快速爬动着的小甲虫。
而此时此刻,在浦西法租界的窄小马路上,在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荫下,另外有一个人,也和我一样心急如焚。他已经拨打了两次南湘的手机了,结果,依然无人接听。
南湘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一个陌生号码闪烁着,她拿起手机,把屏幕冲顾里斜了斜,然后说:“这人不知道是谁,一直打我电话。”
顾里说:“接起来问问呗。”
南湘摇头:“我不喜欢接陌生电话,真有事儿他会发短信的。”
顾里点点头:“我也能理解。这在浦东,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浪费长途漫游费,多不值得啊。挂了吧。”她伸出手,把电话挂断了。
南湘:“……”
树荫摇摇晃晃的,细碎的太阳光斑不时移动到他的脸上,挺拔但秀气的鼻梁在他脸上抬升起鲜明的轮廓。他听着电话里传来被挂断的声音,脸上写满了困惑同时又有点儿倔犟。他再次拨通了这个号码。
南湘拿起电话,叹了口气:“这人也太执著了吧?”刚要摇头,被理发师用力地按住了,南湘顺手把手机递给顾里,“你帮我接吧,问问他到底是谁。”
顾里接过电话,刚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压抑不住喜悦的声音就从电话筒里传来:“哎哟,你终于接啦,你的电话还真难打啊,跟中彩票一样。之前说约你看画展的,还记得么?我现在在鲁迅公园,这边美术馆正好有一个展览,挺棒的,你要不要……”
对方还没说完,顾里丢下一句“打错了你”就挂断了电话。
树荫下,年轻男人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他抬起手揉了揉似乎被风吹得发痒的鼻尖,忍不住尴尬地笑了。
顾里挂完电话,隐约觉得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耳熟。她再次看了看南湘屏幕上刚刚通话记录的那个号码,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按照那个号码拨了出去,刚刚按了绿色的通话键,屏幕上的那串号码迅速变成了两个中文字:
顾准。
顾里回头冲南湘说了声“我去外面回一个电话啊”,然后就走到门外,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顾准,我顾里。你在干吗呢?我正好今天没事儿,你在外面么?我们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顾里望着店外宽阔的大马路,两只眼睛在剧烈的光线下眯起来,感觉像雄黄酒喝多了的白素贞。
“哦姐姐,我刚起床,还没睡醒呢。下午再联系你吧,我再睡会儿。”顾准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说着,然后挂断了电话。
顾里捧着手机,站了片刻,然后回过头望回店里,坐在镜子前面的南湘,此刻已经隐约地能看出她那头又精明同时又透露着浓郁女性气质的长发,她的侧脸美极了,南湘从镜子里看到了顾里,她从镜子的反射里,朝顾里笑了笑,阳光有一半照在她的脸上,令她另外的半边面容,沉浸在略显阴暗的影子里。
她美得就像一个谜。
日子在渐起的秋风里一天一天流淌过去,梧桐树的叶子开始逐渐变黄了,黄昏时候看起来甚至泛红。
风吹过城市,被各种形状的摩天大楼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气流,仿佛完整的布匹被无数把刀裁开了一样,四散分裂,大大小小的气流犹如涓涓细水,抚摸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面,在这样的抚摸里,树叶掉了一地。汽车开过的时候,发出仿佛沙漠般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