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期确定下来后,我的心放下不少,不用再担心着什么时候死了。现在我要做了就是等待,不过几天的时间,不是太难熬。当盗匪,总是会有这么一天。
除了小时候。我还记得我的爹娘总是在辛苦地劳作着,可是家里的饭总是不够吃,我总是会感觉到心慌,头晕,还有一只大手在用力地捏着我的胃。那时候的日子可真是一种煎熬啊。这种饥饿的感觉跟着我,一直要到我当上盗匪的第二年才摆脱。那一年刚过完春节我们就碰到了一桩好买卖,我分到了一块银子,立刻跑去邻县的酒楼买了一桌子满满的菜,慢慢吃,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
可是我还曾经上过私塾。有一年的收成好一些,爹说,让他上吧,或者以后还有用呢。几年后,我因为读过书,所以总有兄弟让我代写信,再寄给他们生死未卜的家人。不过我只读了两年,因为爹娘在一次兵灾中死了。官兵大规模地到我们村里来,说是要抓捕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他们在村里横行了几天,能搜刮的全都搜刮了,能睡的姑娘全都被睡了,临了他们说村人隐匿逃犯,烧了房子,杀了几乎全村的人,只留了几个活人去衙门交差。爹娘就是这样被杀的。
他们走后,我们这个村子就荒了,只有尸体到处都是。
横尸遍野。
这真是一个官兵和盗匪横行的天下啊。我于是当了盗匪。
在此之前我听过水浒的故事,里面的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快意恩仇。其实我们的日子也不像别人想象的一样,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艰辛,而我们这一行,在刀口下讨生活,额外地需要提心吊胆,提防着官兵,提防着民团,提防着仇人,甚至提防着其他的盗匪,和不知道的各种灾害。每一次的买卖的成功,我们要克服很多障碍,比如消息的准确与否,比如等待目标出现时的焦灼情绪,比如和保镖们拼死的较量。有一次,因为消息的错误,等待目标的时间太长,在目标出现的时候,大家因为过长时间的用力和神经紧张,没有人能够站起来,冲出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出我们的视线;有时连续几个月我们都没有生意,大伙饿得没力气拿刀。都是穷苦人家出生,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漫山遍野地挖野菜吃,逢到饥荒之年,我们甚至连野菜都挖不到,拿树皮煮来抵饿。
但运气好的时候,我们每个人手里都会分到一块白银,或大或小。
每一次出去作战,总是会有熟悉的脸面消失,可是大家都不以为意,缺失的位置很快就会有人补上;甚至我们的头领,也是经常要换的。一个盗匪窝被绞杀了,侥幸剩余的人会很快投奔到另一个盗匪窝,重新生活。
人命在这种时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轻贱如草。
在梦里,我偶尔会看到我死去的兄弟们,太多了,有的人我连名字都记不得了。他们在这个尘世就像是一粒灰尘,没有人会去注意他们,记得他们。他们在我的梦里是笑嘻嘻的模样,好象刚刚分到了银子。
看惯了太多的生死,心也变得僵硬起来。
刚开始杀人的时候我还有点胆怯,到后来,我的刀法娴熟,只一刀,就可以戳在要害位置。我的兄弟们有时候开玩笑地叫我一刀王,老辣狠毒。我其实是希望在我刀下的人能尽快地死去,不用受罪。
有时候也想,我杀了人,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什么时候能来呢?我不怕,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像死在我刀下的人一样地去死,迅速,没有痛苦,我唯一肯定的是我不能用我自己的刀结束自己了。
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一个痛快。而我们这一群人,每活过一天,就已经是多赚的。一朝梦醒,我们将不知道身在何处。我们是没有明天的人。所以我们及时行乐。
可是我见过一个和我们都不一样的人。是在一次做牢的时候认识的。
我的盗匪生涯,好象就是在监牢进出着。不是在监牢里,就是在监牢外,只不过最后这一次我将永远地停歇在某个地方而已。我也记不得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我第几次进去了。
当我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在牢房里呆很长时间了。在这间牢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是一个眼睛很亮的年轻人,皮肤白皙,但是伤痕累累,手指修长,血痕都遮不住他宽阔光滑的额头,头发也不乱。他和我见过的所有囚犯都不一样。
每天衙门都要例行地把他带出去提审一番,回来总是多很多伤痕。牢里的人都很佩服他,因为没有人听过他的叫声。甚至连狱卒,对他都和别人不一样。除此以外,他呆在牢里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地盘腿坐着,不说话,眼睛里沉静似井,深不可测。有时他会很认真地听我说话。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吃得很少,而且吃起来从容不迫,慢条斯理。
一天夜里,他盘坐在有窗口的那面墙下。
我说:“早点睡吧。”他点点头,让我先睡。
早上,当我睁开眼,他正看着狭小的窗口。太阳大概升很高了,因为有细微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阳光里,我看见他的脸是苍白的,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被太阳照射过了。监牢里的日照时光总是很短的。
我说:“兄弟,你在想什么?”
他看着我,微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可是我没听到,因为铁锁很响地动了起来。四个官兵站在门口,说:“时间到了,关溪南,你出来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也是和我们不一样。像个读书人的名字。
他站了起来,整整衣服。
我也站起来说:“兄弟,哥哥不能送你了。”
他说:“你好好保重,过几天你就会出去了。我们不会再见了。”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出去的时候他们对他很客气,没有推推搡搡。快出牢房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看我,又笑了一笑。
果然过了几天,因为找不到证据,我被放了出来。先前的家没有了,我很快找到一个新的窝。在这里,我曾听我的新首领说到过,关溪南是我们邻近省有名的盗匪头目,朝廷为了剿灭他,动用了无数兵力都没奈何,后来失了踪。“大概是被逮起来了吧?”他不确定地说,脸上带着点同类相怜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被官府抓住的。但我隐约听别人说过他当盗匪几年,一定是积累了不少财富,官府想抓他也是为了要这笔财宝。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那个时候他跟我说过话,大概现在我也不会在这里了。我想他是死了,因为没有任何告示,他的死也是秘而不宣的。不过,在我听说有关他的传闻和议论,这样的时候,我总是一言不发。死都死了,人没了,什么也都不在乎了。
在这个新家里,好象运气比以前要好些,辗转了几个地方,连续碰到几次好生意。每个兄弟都分到了几锭明晃晃的白银,真是漂亮啊!大伙都欢呼雀跃,各自去找乐。即使在这样的生活下,我们还是有我们的乐趣。
我也去。我最常去的地方是青楼,这就是它的名字,真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名字。我在这里有一个固定的相好,她叫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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