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顺流而下,速度与陆路不可同日而比,钱三儿很少踏足南方烟花之地,眼见着伴随一路往南,两岸的景物也跟着一天天不同起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尤其是那两岸人家,偶尔可见农家少女捧着衣服到河边洗衣,三五成群,欢声笑语,身段柔软,衣裳轻薄,颜色明丽,与北地胭脂爽朗豪迈截然不同,钱三儿看得都呆掉了,眼珠子也不带转的。
到了扬州地段,正好夜幕降临,不宜行船,官船便停泊在岸边,与其它大大小小的民船一道,过了夜再走。
天色将暗未暗,岸上还有小姑娘在叫卖鲜花。
唐泛听见了,就让钱三儿将小姑娘叫上船来,对方跟阿冬差不多年纪,瞧见这艘官船,便对唐泛他们的身份也略略猜得一二了,笑盈盈道:“这位老爷,您可是要买花么,我这花都是今儿新采的,这一路看着水和树也是枯燥,不如买两枝放在屋里,可香了呢!”
她口齿伶俐,一口软媚清甜的口音,把钱三儿都给听呆了。
唐泛问:“这是姜花?”
小姑娘诶了一声:“就是姜花,这花可香了,老爷您闻闻?”
说罢她将篮子抬高凑了过来。
其实也不需要小姑娘这番动作,姜花香味浓郁,只稍微微靠近,便能闻见扑鼻的香味。
不过也许对于旁边的钱三儿来说,就有点花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了。
唐泛笑道:“听你口音,是苏州人?”
小姑娘:“是哩!”
唐泛:“那怎么跑到扬州来了,苏州不好么?”
小姑娘娥眉微蹙,似有为难之意。
唐泛便道:“这篮子花,我买下来了,多少钱?”
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不多,十个钱就行!”
唐泛:“三儿,给她十五个钱。”
小姑娘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奇怪自己怎么遇上一个冤大头。
唐泛笑道:“你别怕,我要去苏州,对那儿不太熟,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小姑娘这才释疑,接过钱三儿递来的钱,脆生生道:“老爷有何问的?”
唐泛道:“苏州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在苏州,反而到扬州来了?”
小姑娘道:“我家就在太湖边上,去年先是旱灾,后来又发大水,家里人都死光了,爷爷带着我来扬州投靠亲戚,亲戚家也不富裕,我出来卖点花儿,帮爷爷赚点生计哩!”
唐泛到:“你家在苏州哪里?”
小姑娘:“吴江。”
唐泛问:“吴江水灾很严重了?到现在都还没好转么,你爷爷就没想过带你回去瞧瞧?”
小姑娘摇摇头,眉目黯淡:“家里人都饿死了,我是差点儿也要被阿爹卖出去了,是爷爷保下我,不让阿爹卖,我和爷爷在扬州挺好的,不回去了。”
唐泛又问了与灾情有关的一些问题,不过对方年纪小,知道的也不多,只能说些自己沿途所见的。
据她说,吴江去年确实很惨,水灾之后,吴江也有官府设的粥场,但人多粥少,很快供不应求,为了抢夺那稀薄的粥水吃,甚至发生了不少起人命案,更多的人家没有粥喝,又赶上接下来的瘟疫,死的死,病的病,去年入冬之后,瘟疫蔓延的趋势总算好了一些,可又碰上天气寒冷,流离失所的百姓顿时又冻死饿死不少,还有许多人家逐渐用光了先前的储粮,情况变得越发糟糕,有的人活不下去的,就将自己的儿女卖了,还有些甚至就直接把子女烹煮来吃的。
听到这一段,不光钱三儿毛骨悚然,连唐泛也是眉目一动,隐隐露出怒色。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小姑娘咬着下唇:“弗晓得,吃人的事情是我爷爷说的,但阿爹想卖了我的事儿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
唐泛问:“那现在呢,吴江现在好些了没有?”
小姑娘摇摇头,连声说弗晓得,弗晓得。
她自从跟着爷爷出来之后也没有再回去过,自然不清楚。
唐泛也没有多留难,又问了几句,便让她走了。
小姑娘一走,钱三儿就忍不住道:“大人,吴江……”
唐泛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钱三儿顿时警觉,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曾培和吴宗二人一直站在他们旁边。
“难得在扬州城外过夜,二位怎么也不进城去瞧瞧热闹?”唐泛微笑跟他们打招呼。
曾培笑道:“唐大人好生闲情逸致,这花漂亮得紧,就是颜色素了些。”
唐泛一笑,将篮子递给钱三儿:“既要它香,又要它艳,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但凡能占一项,也算不错了。”
曾培打了个哈哈:“唐大人是读书人,张口就是大道理,我们这等粗人自然比不得的,不过苏州的情况,大人不大熟悉,有些话,属下还是想着先与大人说说,免得大人走了弯路,碰了壁。”
唐泛伸手一引,作了个请的手势:“曾老弟有话直讲便是。”
曾培道:“大人可知,苏州这案子要怎么查?”
唐泛挑眉:“二位有以教我?”
曾培笑道:“瞧大人说的,咱们哪里能教大人呢!这案子先前已经有巡按御史在,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如今朝廷让大人与我等下来复查,不过是走走过场,要求有个结果罢了,苏松地区自古富庶,又是国家赋税重地,若是闹得太大,朝廷脸上也无光,不知大人能否理解属下这番话的意思?”
曾培和吴宗二人虽名为唐泛下属,又身负保护他的职责,但两人自忖有东厂靠山,不仅一开始就有意怠慢唐泛,甚至一路上也隐隐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们早就听到唐泛名为钦差下巡,实则形同流放的处境,也不相信他敢跟东厂作对,是以这番话说得软中带硬,明里暗里都含着要挟之意,意思就是提醒唐泛,这里水深,不要乱查一通,免得最后难以收拾,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唐泛微微一笑:“多谢两位老弟的金玉良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曾培:“大人请讲。”
唐泛:“走走过场这句话,是你们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旨意?”
曾培语塞片刻,脸色微沉:“大人这是何意?”
唐泛悠悠道:“若是朝廷的旨意,我自然是要遵从的,但我就不明白了,陛下与朝廷的意思,俱是让我过去查个明白,为何到了二位这里,话意就变了呢,难不成陛下另外给了东厂密旨?”
曾培怒道:“我们好心提醒大人,怎么大人反倒处处曲解我们的好意呢!”
唐泛呵呵一笑:“两位的好意,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明白事理的,自然要说两位是为了我好,不明白事理的,岂不就要觉得二位是在阻拦我办案,传出去对尚厂公的名声,只怕百害而无一利,两位别好心办了坏事,反倒给你们厂公招祸才是。”
从在京城的时候,曾培两人就有意给唐泛一个下马威,结果适得其反,反倒被唐泛摆了一道。
这一路上相处下来,他们也发现了,这位唐御史很不好对付,比起以往那些只知道将他们往死里骂的人更难对付。
这人说话做事软硬兼施,又不明着和你翻脸,让人想挑毛病都无从挑起。
也难怪自家厂公将他视为重点盯防对象,命他们严加留意。
本以为对方审时度势,起码也比那些硬骨头识趣一些,知道有些事不能乱来,有些人不能得罪,结果现在看来,他们还是错得离谱了,这人哪里跟那些直臣诤臣不一样了,其实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更狡猾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