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以怠于朝政,但千万不要以为他智商低下易于被蒙骗,想当初皇帝刚刚登基之时,也曾雷厉风行,肃清朝政,平反冤案的,这些年他虽然堕落了,然而狮子依旧是狮子,充其量是闭上眼睛,对外界声音充耳不闻罢了,若是这些声音打扰到他的清眠,他仍旧会伸出爪子给对方来一下的。
唐泛这一席话,无疑说到他的心坎上,也戳中了身为皇帝的软肋。
皇帝可以容忍别人不做事,大家一起混日子,却容不得有人以为他好欺负,好蒙骗。
最重要的是,唐泛只针对东厂,一口咬死尚铭,没有牵连其它人事。
这不仅使得万党那边的反弹很小,也使得皇帝在处置起尚铭来没有顾忌,若是现在唐泛将万党都拖下水,那皇帝考虑到万贵妃的缘故,被枕头风一吹,事情最后肯定又不了了之。
诸多因素加起来,这就是汪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当然,光凭唐泛一个人也干不成这件事。
他毕竟只是一个御史,而且还远在苏州,那必然是得许许多多的人的力量加在一起,方能成事。
譬如说尚铭会倒台,背后肯定少不了怀恩、汪直,以及那些厌恶东厂的官员们的出力,这其中还牵涉到内阁之中的权力争斗,唐泛只是正好看出这一点,并且很好地利用罢了。
尚铭被赶出京城之后,东厂厂公一职随即由陈准递补上。
陈准是一位亲怀恩的宦官,万党此时才意识到东厂的力量已经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前一刻要是抓不住,下一刻就只能看着它被别人拿走。
对灾民而言,唐泛的到来使得他们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但对更多的人来说,这件事倒霉的,不仅仅是一个陈銮或杨济,而是万党损失了尚铭,也损失了东厂,他们的力量被削弱了相当一部分,以后也没有办法将东厂作为爪牙工具,公器私用,公仇私报了。
所以这一次,不仅唐泛解决了苏州的事情,亲太子一派也在此事上取得重大胜利,可谓两相得宜。
“经过这件事,太子必然会更加感激你,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将来若是……你必然能被重用。”汪直暗示道,他中间停顿的那句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唐泛摇摇头:“我本意也没想到能扳倒东厂,只不过想把苏州的事情解决掉罢了,现在有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恰逢其会,而且尚铭胡作非为久了,老天也看不下去,这才正好成了事。”
汪直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装腔作势了,谦虚过甚反倒虚伪矫情,太子如今年届十三,论理本该入阁观政,但是陛下日益信道,对太子不冷不热,所以太子入阁观政的事情也被万党中人屡屡阻拦,前段时间搁置了许久,现在东厂一倒,估计他们的气焰也能收敛一些。”
唐泛离京城太远,而且也不是权力核心圈子的人,很多消息并不如何灵通,若不是现在听到汪直说,他还不知道万党还阻拦太子入阁观政呢。
他摇摇头:“要我说,万党千方百计跟太子过不去,实在是个昏招。自我大明立国以来,但凡非长子想要继位的,纵然有天子宠爱,最后都会不了了之。你看看永乐天子何等强势,他对汉王宠爱远逾太子,可最后不也是太子得了皇位么?今上论心志坚定,比之永乐天子相去甚远,他又如何能够做得了永乐天子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这些话,也就是对着汪直,唐泛才会推心置腹。
汪直果然微微动容,在那之前,他从未听过这种观点,仔细一想,的确是颇有道理。
“但你说得再透彻又有何用,不拼一拼,万党如何会甘心?自古皇位诱人,万党没有造反的胆子,却想过一把拥立帝王的瘾,这也没什么出奇。你现在远离了京城反倒是好事,也免得被搅进去,像上次在东宫那样被人作了筏子,等到京城局势明朗一些,我再帮忙奏请让你回京罢。”
他说罢,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末了皱起眉头:“这黏糊糊的是什么玩意?”
唐泛无语:“一看就知道是甜的,你不喜欢干嘛还去夹?”
汪直微嗤一声:“一时顾着说话,没注意,黏糊糊的人才喜欢吃黏糊糊的东西!”
“……”唐泛抽了抽嘴角,真是躺着也中枪。
好在他早就被汪公公奚落得习惯了,当下面不改色地伸向另一块桂花糖藕,夹起来咬了一口,眯起眼露出笑容:“好吃,糯米够软糯,桂花味儿也很浓郁。”
“话说回来,我奇怪得很。陛下为何无端端会升我的官职?总不成是因为我送了那匣子金银罢?”唐泛问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汪直:“你想得真美,要是送银子能够让你升到三品大员,那估计现在国库就不用发愁了!”
唐泛笑道:“还请汪公为我解惑。”
汪直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尽是幸灾乐祸:“那自然是因为又有烂摊子要你去收拾了,所以要给点甜枣啊!”
唐泛:“……”
他开始一声不响埋头吃菜,一边道:“我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听过这句话么?”
汪直:“不能。”
唐泛吃了一阵,发现就连荷叶粉蒸肉也不能令他开怀了,只能放下筷子,认命地问:“这回又是出了什么事?”
汪直道:“你倒也不用吓成这样,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
唐泛无语:“你都满脸不怀好意了,还跟我说不复杂,这话就算我信,你自己也不信啊!”
汪直没所谓:“我不假意安慰一下你,怎么让你死心塌地地接下差事?再说这一次你以刑部右侍郎衔办差,肯定要比之前只有御史身份方便许多,这还是我在陛下面前提醒,才帮你争取来的。”
反正怎么说都是他家的道理,在蛮不讲理上,唐泛从来就没赢过汪公公。
他头疼道:“好好好,那你说罢。”
考科举的都知道,要想从白身一路杀到进士,中间要经过大大小小无数场考试,其中比较重要的有六场,分别是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简单来说,能够通过院试的,就可以取得秀才功名。
能在乡试榜上有名的,就会成为举人。
能在会试中榜的,就成为贡士,这些人将在最后的殿试里排出名次,但已经不会落榜了。
院试三年两次,通过者成为秀才,见知县可以不拜,是所有想要走仕途的人的起点。
但事情就出在今年年初的江西吉安府院试上。
跟其它地方的流程一样,吉安府的院试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主考官是时任江西学政的沈坤修,他是礼部直接委派下来的官员,主持这种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是是驾轻就熟了。
但就在院试放榜的那天,忽然爆出一桩惊天丑闻,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流言,说这一榜前二十名的那些考生,大都是作弊得来的功名。
不仅如此,谣言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些考生的卷子上,全都出现了“大成也”这样的字眼,以此作为与评卷官事先约好的标记,那些收受了贿赂的评卷官一看到卷子上出现这三个字,就知道个中玄妙,将这些卷子判取高分。
事情越闹越大,沸沸扬扬,其中当以那些落榜的士子闹得最凶,他们先是击鼓请命,后来又从孔庙里将孔子的牌位请出来,在提督学政府门前喧哗,非要主事官员给出一个说法。
却说学政沈坤修闻知消息之后,反应也不慢,他立马就去翻查了那些考生的卷子,发现谣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在上榜的前二十个人里,起码有十六个人的卷子,果然都出现“大成也”这三个字。
这绝对不是巧合,沈坤修惊怒交加,决定彻查到底。
他知道不管谣言从何处而起,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弄清那些考生是不是真如谣言所说通过作弊手法取得功名,如果证明是假的,到时候自然有一千种办法平息谣言。
所以他先是将评卷官叫过来一一审问,那些评卷官自然矢口否认,沈坤修就又派人将榜上前二十名的那些士子单独关押起来,逐个审查。
其实要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作弊,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再出几道考题,让他们现场发挥,做不出来的,或者水平大为下降的,那肯定是有问题的。
沈坤修采用的就是这个办法,事实上那十六个人里边,也的确有好几个人一试之下就露了怯,换了考题之后,他们要么将文章做得乱七八糟,要么水平大为下降,与之前花团锦簇的内容完全判若两人。
事到如今,沈坤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为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也为了平息其他士子的愤怒,沈坤修当即就上疏朝廷,请求将这十六个人的生员功名全部黜落,永不录用,又打算重新在吉安府举行一场院试。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十六个被黜落的士子里边,就有一个上吊自杀,临死前还在关押自己的房间墙壁上写下“旷世奇冤,死不瞑目”八个血淋淋的大字。
这下子,事情就更严重了。
沈坤修虽然向朝廷上疏革除这十六个人的功名,但在朝廷没有下发明旨之前,他们就还是秀才,一个秀才被学政生生逼死,立时就震惊了整个士林。
若说对方做贼心虚,那被革除功名之后藏头露尾尚且不及,又怎么会用自杀来表明清白呢,谁能说这里头不是另有内情?
当即就有不少谣言传出来,说沈学政与对方有私怨,借故发落,致使对方不堪受辱愤而自杀的,也有说沈学政判错了案,自杀士子根本就没有作弊,是被冤枉的。
事后不久,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分别上奏,要求严查此案,辨明忠奸,以正视听。
正好唐泛在苏州的差事告一段落,皇帝便让他不必回京,直接转去江西,处理此事。
因为沈坤修是一省学政,官职为正三品,身份清贵超然,唐泛那四品御史职位在他面前未免有些不够看了,所以皇帝大笔一挥,才给他加了个刑部右侍郎的职衔,为的就是让他查案时更方便一点。
在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唐泛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此时此刻,他只想说一句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