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当中。
月府老爷领着家眷,随着黄袍道士吟咒舞剑的身影,在荷池畔绕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月莲华冷冷地挂着一张假笑皮相,跟随着众人,一炷清香轻拈在指尖,不同于月府其他人的诚惶诚恐,她的态度几乎是平淡若水。
人死后十多年才换来全府的拈香朝拜,这驱魂香烟,她娘亲能尝到几丝几缕?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招魂铃声急急催。
驱逐冤魂驱逐那抹驻足于荷池的冤魂
恶灵退散,引渡西方极乐铃铃铃铃
莲华,娘没错,娘没错!娘不甘心
莲华,你看看娘,看看娘呀,这就是娘下半辈子要受的活罪吗!
娘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那是张多么傲人的绝俗容颜,嫁为人妇仍无损她清丽娉婷,岁月舍不得在闭月羞花上留下痕迹,她美得近乎天仙、逼近无瑕。
如此美丽的容颜,被斑斑泪痕冲蚀,日夜藉以洗颜的泪水。妒恨的丑陋袭上她的皮相,那张脸,扭曲得令人害怕。
是的,她好害怕拥有这种表情的娘亲,好害怕那声嘶力竭的尖吼,好害怕娘亲总是用十指紧扣住她纤小的肩胛摇晃,哭诉着她怎么也听不懂的字句
娘死了,有谁会替娘烧炷清香,怕是忘了吧,怕是全忘了吧!你说,你说呀!
是忘了没错,忘了整整十年,此时再想起,竟是为了驱逐那抹早已玉殒香消好久的凄苦芳魂
“莲华姐?”
月芙蓉的轻唤,让月莲华回神,她带着茫然看向异母妹妹,心绪仍在记忆之中载浮载沉,向来总是玲珑聪慧的模样此时显得拙钝许多。
误解月莲华的不对劲,月芙蓉担忧地问:“你挨不住热,是不?”丝绢抹上她的额,拭去那排热中沁冷的薄汗。“我替小净扶你去亭子里休憩一会儿好吗?”
“莲华怎么了?”前头的四娘也停下脚步,探视脸色不佳的月莲华。
一声惊呼,女眷们全止了步,十数只握着绢扇的柔荑也毫不迟疑地朝月莲华脸上招呼清风,摇摇扬扬。
“好像晒晕了”不然怎么如此闪神。
“那可不得了,快打伞”话一出,旁边的丫环俐落撑开纸伞。
“别让她站在太阳底下才是首要,快快快,将莲华搀到树荫下!”
“别摔着她了,小心,你们两个丫环轻点、轻点呀!”六娘又急又气地斥着手脚不伶俐的年轻丫环。
月莲华任由人七手八脚地撑扶着,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日头晒得昏眩,甚至在炎夏之际,她还觉得有股寒意。
众娘亲的关心,看来好多余
“让我来吧。”梅舒怀的俊雅身影介入女眷之间,状似理所当然,从丫环手中半抢半拐地接过月莲华。“师父还在念经招魂,当家夫人们全围在这恐有不便,不如让我这个无事人来尽分微力。”
“这这怎好麻烦梅二爷”四娘开口,其余女眷的脸上也展现为难,面面相觑交换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道德观念。
“我在月府受月老爷的热忱招待,本该替月府带来赏荷的乐趣,而今荷莲在舒怀的心余力绌下尽成泥尸,让舒怀倍感歉疚,眼下好不容易有让舒怀聊表歉意的机会,夫人们的婉拒”梅舒怀做作地咬咬唇,不着痕迹地散发一股被人拒绝的无辜可怜样,那薄唇轻抿,那眼中含忧,谁抗拒得了半分?
“梅二爷”好心疼噢,那表情揪疼了一干女眷的芳心,下至十岁小丫环,上至八十祖婆婆,全为了梅舒怀的自责内疚而泛着疼。
“让舒怀更觉得自己是无用之躯。”眉峰紧蹙地继续自我厌恶。
“没这种事,梅二爷您别太自责了。”月芙蓉见心目中的完人如此委屈,忍不住轻声安慰,因疼惜他而积蓄的泪水在眼里滚呀滚的。
“可是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呀,莲华一个好好的闺女,怎劳梅二爷您的‘赔罪’?”四娘仍觉不妥,毕竟她不认为月莲华会同意让梅舒怀鸡婆干涉此事。
梅舒怀笑笑地还想再对女眷们洗脑,但娇嫩嗓音却先插话。
“四娘,没关系的,就劳烦梅公子扶我到凉亭休息片刻吧,你们还是先随爹爹做完法事,别因我一人而耽误大事。”月莲华体恤地朝女眷们一笑。
“莲华”
月莲华轻道:“四娘,全府邸的人都忙着,就劳梅公子之助吧。”反正他看起来闲到发慌。
“既然莲华这么说了,就依她吧。”六娘拦下四娘欲抢白的话。
四娘虽不放心,但权衡两方轻重,也只能交代月莲华的两名贴身丫环好生伺候着,再重新抹去自个儿额上热涔涔的汗珠,与姐姐妹妹们回到炙阳底下的荷池畔,继续漫长的道法仪式。
回到凉亭,藉着小洁、小净去张罗凉茶及湿巾的时间,梅舒怀将她捞进怀里,纸扇招来的清风轻扑在她被晒得红热的脸蛋上,月莲华没有太大的挣扎,只是小小地对两人热呼呼交融的体温及汗臭低吟一声,随即远眺着嘈杂的荷池畔,像个不热衷的看戏人,那场戏,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不看却又觉得可惜一般。
“我很惊讶。”
梅舒怀突来一句,赢得了她半分注意。
“惊讶什么?”她懒懒地问。
“惊讶你会亲自投入我的臂弯,惊讶你会同意与我独处。”这实在是大大满足了他的男性自尊,让他受宠若惊。
“我只是顺水推舟,藉你的语意逃过大太阳底下的折腾,别想偏了。”她没抬眸,淡然说道。
她不否认在那当下,她急于逃入他的臂弯,只为了打断月府女眷待她的好意,或许是因为他正巧出现在她面前,抑或是他一直守在那里。
招魂铃声嘈杂刺耳,即便她已经退到数尺之外的亭里,那声音仍如影随形好吵,还要招多久?
招了,娘就会回来吗?
回来了,是不是又教道士给驱离,又要再魂飞魄散一回?
“莲华,别哭了。”
梅舒怀说得很轻,却轻易掩盖过招魂的铃声。
她抬起头,仰望着俯颅她的梅舒怀。
他的手滑过她的颊边,长指歇在她的眼眶,她的眸间有着他的笑容及担心,而他眸间的她,却仍是一派清冷。
“我没哭。”她拨开他的指,指腹上没有半分水渍,她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睁眼说瞎话吗?而且,这是他第二回指控她在哭。
“谁说哭一定要有泪水?”他低首,一缯鬈发搔弄在她鼻尖,却引发不出她的笑意。“你哭了,你在哭着你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即使她将失落藏得极好,仍瞒不过明眼人一瞧。
“他们是谁?”
“月府的每一个人。”
月莲华扯动唇角,牵起笑。“你又自以为看穿了什么吗?”轻轻的嘲弄里,隐含了她也没来得及察觉的浅叹。
“我看到了你刻意的疏远、有意的拒绝,也看到了你强迫自己退离他们的世界,将自己孤立起来。”他瞅着她,口气没有半分猜测。“他们都待你很好,虽然有些许的疏离,但他们是真心诚意关心着你,就像你方才身子不舒服即使是假病,但他们眼底的忧虑正是一家人会有的反应,然而,你却拒绝了他们善意的手。”
甚至为了痹篇众人的关怀,而投入他这个浑身上下布满莲香的男人。
他知道她在月府算得上孤立无援,月府十数名的少爷小姐,她既非特别得宠又没有娘亲庇护,寻常人巴不得能委曲求全,只盼能在其他房的大娘姨娘身上博取几分好感,好让小甭女在府邸能活得更快活些;他更知道,月莲华的确曾在这上头下过功夫他在这几天借居月府时已经将月莲华的底细全给打听得清楚,当然,由奴仆或她姐妹口中陈述的事迹都是表面,底下暗藏的真相全是他自己推敲出来的。
“我拒绝?有吗?事有轻重,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大家分心,耽误了正事。”
“你在说服自己?或许我该说你在欺骗自己?”
他才开了个头,怀里的月莲华先一步挺直身子,从他的臂弯间坐起,一点也不像是中暑的虚弱病人。
她含怒的眼很是焰亮。
“你别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现在月府全忙着招魂驱鬼,何必要大家将精神全搁在我身上?我体贴大家的忙碌,这样做错了吗?难不成要我佯装病奄奄的娇虚样硬换取众人的注意,或是像个无病呻吟的孩子,啼啼哭哭地要大人们抱吗!”
她早就过了这种无知任性的年纪,也很明白自己早已丧失这等权利,她在月府能受家人的喜爱,有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乖巧”、“善解人意”从不会去争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知道,吵闹并不会替她换来更多的呵疼,只会让人厌恶。
“像你这种纨桍富家子又懂什么!要任性能任性,要说能说,在你们眼中有什么事会不顺你们的心、如你们的意!”她吼完,怒瞪他的笑。
月莲华此刻眼神的防备没有让梅舒怀止住笑,这只是证实了他的料测。
“有很多事不是任性或说就能要得到的,我知道你很清楚这点,所以你从不任性,更不说,但是你矛盾地将你能得到的东西往外推,你在怕什么?还是说你在顾忌什么?”他直言道。
她又被看穿瞧透了!月莲华难堪地别开小脸。
为什么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办法隐藏住任何心绪?他总是一句又一句的提问,字字梗塞着她的反驳,他要的不是答案,他只是习惯用问句来肯定他所见到的事实。
“你何必问,反正你不是用一双眼就全瞧明白了吗?”她赌气回着。
“我只瞧见皮毛。”
他嘴里所谓的皮毛已经远远胜过任何一个与她共处十数年的家人。
轻吐了口气,她像是只被压在猫爪底下认了命的鼠儿,不再挣扎反抗,因为那只会餍足了猫儿的戏弄。
“我是拒绝他们,怎样?你如何能期望我这个在妻妾争宠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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