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故意停住脚步。他停住,巫云雨和郭秋生也停住了。魏羊角和丁金钩从庄稼地里钻出来,趟过渠水,爬上道路,他们的腿上,沾满了青紫色的淤泥。他们小心翼翼地、像围捕凶猛的小兽一样往前进逼。司马粮稳稳地站着,还悠闲地——也许是故做悠闲地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时,从村子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司马粮跳下水渠,沿着一片高梁和一片玉米之间狭窄的小路,飞快地往前钻去。魏羊角兴奋地喊叫:“好啦,伙计们,追吧!”他们像鸭子一样,拽拉拽拉下了沟,然后又拖泥带水地跟踪而去。两边伸展过来的高梁叶片和玉米叶片,掩没了小径。我们只听到叶片的哗啦声和他们狗一样的叫声。“小舅,你在这儿等着姥姥,我去帮帮粮哥。”“枣花,”我说“我怕。”“小舅,别怕,姥姥马上就来,姥姥”她大声喊着,说“他们会把粮哥杀死的,你喊吧。”“娘我在这里呀,娘我在这里”
沙枣花勇敢地跳下沟,沟里的水淹到她的胸口,她扑楞着,搅起绿色的浪花,我真担心她被淹死,但她举着那把刀子,爬上了彼岸。她的又细又长的小腿,在深深的淤泥里吃力地拔着。她的鞋子陷在淤泥里了。她钻进了隧道般的小路,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母亲像一匹护犊的老母牛,身体大幅度晃动着“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她的头发像金丝,脸上抹了一层温暖的黄色。“娘——”我叫了一声,残存的泪水全部流出,我感到快要站立不住了,往前踉跄了几步,扑到母亲热汗淋漓的怀里。
母亲哭着问:“我的儿,是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巫云雨,还有魏羊角”我哭着说。
“这些强盗啊!”母亲愤怒地吼叫着,问我“他们哪里去了?”
“他们,追赶司马粮和枣花去了!”我指指那条小路。
一团团的雾气,从那条小路里涌出来,神秘莫测的路的深处,有动物的鸣叫,还有很远的打斗声和沙枣花尖锐的叫声。
母亲往村子的方向望了望。那里已经被浓重的雾瘴弥漫,家犬的吠叫,仿佛从水底传上来。母亲拖着我,不顾一切地下了沟。沟里温暖的像车轴油一样的水,猛地从裤管里灌上来。母亲身体胖大,双脚又小,在淤泥中跋涉格外艰难。
她拽住沟渠边的野草,好不容易挣扎上来。
母亲拽着我的手,钻进了小路。我们必须弯着腰,如果我们抬直腰,锋利的叶片便会割破我们的脸,甚至割瞎我们的眼睛。小路的两边,镶着茂盛的野草,疯狂的蒺藜爬满路径,蒺藜的硬刺扎着我的脚。我悲伤地哼唧着。被水泡过的伤口奇痛难挨,好几次我就要瘫在地上了,但都被母亲强有力的胳膊拉起来。光线黯淡,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的庄稼里活动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它们的眼睛是碧绿的,它们的舌头是鲜红的。它们尖尖的鼻子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恍惚感觉到正在进入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喘息如牛、不顾一切往前冲撞的人,难道真是我的母亲吗?是不是变幻成母亲的样子来捉我下地狱的鬼怪?我试图把那只被捏痛了的手挣扎出来,但我的挣扎导致的后果是她更加用力地抓住我。
可怕的小路总算开朗起来。路的南边还是无尽头的黑森林一样的高粱地,路的北边出现了一片闲置的荒地。夕阳即将沉没,荒地里的蟋蟀在大合唱。一个废弃的烧砖瓦的窑场,以它的火红色,热烈地欢迎着我们的到来。在窑场的几排砖坯后,司马粮带着沙枣花正与那四个小恶棍打着机动灵活的游击战。敌对的阵营各自占据着一排土坯做屏障,然后向对方抛着砖坯。司马粮和沙枣花明显地占着劣势,他们毕竟人小力薄,胳膊细软,而巫云雨这边,四个人兴奋地投掷着,成群的断砖碎瓦飞过去,打得司马粮和沙枣花不敢抬头。
母亲大喊着:“住手!你们这些欺负人的畜生。”
沉醉在战斗中的四个恶棍对母亲的怒骂不管不顾,他们继续抛着砖瓦,并绕过土坯墙,逐渐地向司马粮和沙枣花的阵地包抄。司马粮扯着沙枣花,弯着腰往废窑那边疾跑,一块瓦坯砸在沙枣花头上,她“哇”了一声,显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样子。她手里还攥着那柄大刀子。司马粮捡起两块断砖,跳到坯墙外,对着敌手抛过去,他们轻松地一跳便躲过了。母亲把我藏在高粱地里,扎煞着两条胳膊,像扭秧歌一样冲上去。她的鞋也陷在淤泥里了。她的小脚可怜地挪动着,脚后跟在潮湿的泥地上捣出了一连串的圆窝窝。
司马粮和沙枣花在砖坯墙的尽头显了形,他们俩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往砖窑那边跑去。通红的大月亮已经悄悄地升起来,司马粮和沙枣花紫色的身影倾斜着躺在地上。那四个混蛋的身影更长。他们腿脚如簧,飞快地奔跑,把母亲远远地甩在后边。司马粮被沙枣花累赘着,无法施展他的速度。在废砖窑前边那块寸土不生、光溜溜的白净空地上,魏羊角一砖头便把司马粮拍倒了。沙枣花挺着刀子向魏羊角刺去,魏一闪,她刺空,巫云雨一脚把她踢倒。
母亲大叫着:“住手!”
那四个人都像步行的秃鹫端着翅膀一样端着胳膊,八只脚连续不断地踢着司马粮和沙枣花。沙枣花嘶哑地哭叫着,司马粮一声不吭。他们俩的身体在地上翻滚着。月光下,那四个家伙好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蹈。
母亲跌倒了,但她顽强地爬起来。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魏羊角的肩膀。这个最阴毒、最狡诈的家伙,把两个曲起的胳膊肘子猛地往后捣去——正捣在母亲的双乳上——母亲大叫了一声,后退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扑在地上,让脸贴着泥土。我感到黑色的血从我眼窝里沁出来。
他们继续踢着司马粮,凶狠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打架斗殴的界限。司马粮和沙枣花命在旦夕。这时,一个身体特别高大、满头乱发、满腮胡须、满脸煤灰,浑身上下黑透了的人从废砖窑里钻出来。他的腰背不甚灵活,腿也有些僵硬。
他从窑沟里笨拙地爬上来,提着铁锤一样的大拳头,只一下子,便将巫云雨的肩胛骨砸断了。这个英雄哀嚎着坐在了地上。其余三个好汉停住脚。魏羊角惊叫一声:“司马库!”他刚要转身逃跑,就听到司马库怒吼了一声,好像平地里起了一个炸雷,把他们全都震住了。司马库抡起铁拳,第一拳打得丁金钩眼珠进裂,第二拳打得郭秋生呕出了胆汁,第三拳还未举起,魏羊角便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连声求饶:“老爷,老爷,饶了我吧,我是被他们逼着来的,我不来他们就揍我,把我的牙都打出血来了,老爷,饶了我吧”司马库犹豫着,踢了他一脚。
魏羊角就势往后翻滚,然后像兔子一样逃跑了。很快,在通往村庄的道路上,传来了他狗叫一样的喊声:“抓司马库啊——还乡团头子司马库回来了——抓司马库啊——”
司马库把司马粮和沙枣花拉起来,又把母亲拉起来。
母亲哆嗦着问:“你你是人还是鬼?”
“老岳母哇——”司马库哭了半声,随即收腔。
司马粮大叫:“爹,真的是你吗?”
司马库道:“我的儿,你是好样的!”
“老岳母,家里还有什么人?”司马库问。
“你啥都不要问了!”母亲焦急地说着“快跑吧!”
焦急的铜锣声和尖利的枪声从村子里传来。
司马库抓起巫云雨,一字一顿地说:“小畜生,跟村里那些土鳖们说,谁要敢欺负我司马库的亲人,我就杀他家个鸡犬不留!你记住我的话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巫云雨连声答应着。
司马库一松手,他就瘫在了地上。
“快跑吧!祖宗”母亲用巴掌拍打着地面,着急地催促着。
司马粮哭着说:“爹,我跟你走。”
司马库说:“好儿子,还是跟着姥姥吧。”
司马粮说:“爹,求求你,带上我吧”
母亲道:“粮儿,别缠着你爹啦,快让他走!”
司马库跪在母亲面前,磕了一个头,凄凉地说:“娘!孩子就托付给您了!俺司马库欠您的债,这辈子还不了,就等我下辈子还吧!”
母亲哭着说:“我没把凤儿和凰儿看好,你不要记恨我”
司马库道:“不怨您,我已经给她们报了仇。”
母亲说:“走吧,走吧,远走高飞吧,什么仇,什么怨,越报越深啊”司马库爬起来,跑进土窑。等他从土窑里钻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件大蓑衣,怀里多了一挺轻机关枪,他的腰里,缠着一圈又一圈银光闪闪的子弹。他一闪身,便钻进了高梁地。高梁棵子哗啦哗啦响着。母亲喊着:“你听我一句话,远走高飞,不要滥杀人!”
高粱地平静了。月光如水,扬扬洒洒落下。浪潮般的人声,从村子里涌出来。
在魏羊角的带领下,村里的民兵和区里的公安员,打着灯笼、点着火把,扛着步枪、红缨枪,乱纷纷地跑到了土窑前。他们作张作势地包围了土窑。装着一条塑料腿的杨公安员趴在一堆砖坯后,用一个铁皮喇叭筒子往窑里喊话:“司马库!
投降吧!你跑不了啦!“
喊了半天,窑里也没有动静。杨公安员掏出盒子枪,瞄着砖窑黑洞洞的穹窿打了两枪。了弹打在窑壁上,产生了嗡嗡的回音。
“拿手榴弹来!”杨公安员对身后喊。一个民兵贴着地皮、像蜥蜴一样爬过来,从腰里拔出两颗木柄手榴弹,送给杨公安员。杨公安员拧开弹盖,拉出弦,挂在指头上,然后一欠身,将手榴弹扔进窑里。扔完手榴弹他急忙伏下身,等待着爆炸。终于爆炸了。他又扔过去一颗手榴弹,又爆炸了。爆炸的声波渐渐远去,窑里更加寂静。杨公安员又用铁皮喇叭喊话:“司马库,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回答他的喊话的,只有蟋蟀的低吟和远处水沟里青蛙的高唱。
杨公安员壮着胆子站起来,一手捏着手电筒,一手握着盒子枪,对后边喊道:“跟我上!”两个胆大的民兵,一个端着步枪,一个端着红缨枪,弯着腰跟在杨公安员背后。杨公安员每走一步,塑料假肢就“嘎吱”一声,同时他的身体也歪扭一下。他们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走进了旧窑洞。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从窑里钻出来。
“魏羊角!”杨公安员大吼着“人呢?”
魏羊角说:“我对天发誓,司马库就是从这窑里钻出来的,不信,不信你问他们!”
“是不是司马库?”杨公安员逼视着巫云雨、郭秋生——丁金钩已经昏死在地上了——不高兴地问“你们是不是看错了?”
巫云雨胆怯地望望高粱地,支吾道:“好像是”
“就他一个人吗?”杨公安员逼问。
“就他一个”
“带武器没有?”
“好像抱着一挺机枪浑身上下都缠着子弹”
巫云雨一语未了,杨公安员与几十个民兵像被拦腰斩断的野草一样,七折八断地趴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