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欧洲,战争正如火如荼进行着,一座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在战火下,呻吟着变成了废墟,精美的教堂只剩下残墙断壁。遮天辟日的机群如同蝗虫,从一个地方飞向另一个地方,尖啸着的炸弹免费将农田犁了个遍,最后还附送大量可以做菜刀的钢铁。成群的战车轰鸣着无情地碾压着大地,整个欧洲大陆都在战车底下颤抖。火炮轰鸣,股股烟尘扶摇直上,汇集成厚重的乌云,仿佛魔鬼狰狞的面孔,欲把整个世界都给吞咽进去。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速度渐渐放缓,长长的站台出现在人们眼中。
“各位乘客,本次列车终点站浔阳车站已经到达,下车旅客请整理好自己行李,已免遗忘。最后,再次感谢旅客朋友乘坐本次列车,谢谢。”
喇叭里传出列车长粗豪的嗓音。只是那些乘客没有一人注意听他到底说什么废话,大家正将各自行李从行李架上取了下来,费劲地朝车厢门口移动。有人踩了前面人的脚,有人行李碰了别人的腰,没有道歉,只有引起争吵,男人粗鲁的骂声,女人尖厉的叫声,几个正在睡梦中的小孩让吵架给惊醒,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起来。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挺直了腰板,端坐在座位上的徐永晋虽然目不斜视,一副泰山崩与面前而不改色的架势,或者说他陷入往事沉思中(这么年轻,如果也有可以回味的往事的话),外面一切仿佛与他无关,可那些声音却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在平静的外表下,徐永晋在心底不由得暗自苦笑。
什么都没变,肮脏的列车,脾气暴躁的国人,自己依然年轻: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可是徐永晋却觉得有些事情变了,在他年轻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饱经风霜的心。
离开浔阳时的同学,现在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变成残疾人,有的正在美索不达米亚啃沙子,有的在空中飞,有的在海里漂,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再次回到家乡。身边没有谈笑风声的同学,没有生死与共的战友,一个人坐在列车中,真有些孤苦伶仃的感觉。
土耳其投降后,刚刚过了摩苏尔,朝努赛宾前进的远征军陆军第十师第十九旅停下了脚步,原地待命。没多久,传来了让这些在遥远的中东征战将士兴奋的流言:因陆军第十师在美索不达米亚战役中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总部调陆军第十师归国休整,补充兵力准备再次出国作战。
第十师官兵奔走向告,大家都想从别人口中了解确切消息,可谁也无法了解到消息来源,只能慢慢等待。小道消息总是有他生存的道理,将士们翘首向望,苦盼多时后,总部的命令终于传到第十师师部,他们真的可以归国了。
坐船坐了一个月,当中国海岸线出现在军人眼中时,心情激动难抑的士兵们一时间却没有原本计划好的欢呼雀跃,只有肃然挺立,动也不动久久注视着那条黑色线条。踏上中国土地,士兵们仿佛从外星球归来的游子,众多士兵立也立不稳,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任凭军官又是安慰劝解,又是以军令威胁,他们就是不起来,观者无不为之感动落泪。
下了码头,很快又上了车站,一列列军用列车将这些将士拉到新设的军营。大批新兵补充进第十师,又有大批士兵因为各种各样理由(残疾、战场恐惧症、年纪太大不适合战争需要),离开了军队。一批在战斗中荣立战功之人,作为奖赏,部队给了他们一定时间的假期,允许他们回家探亲。而徐永晋就属于这批得到探亲假奖赏的一分子。
浔阳站是终点站,大批旅客在到达洵阳之前,已经下了火车。只是再不多,各车厢出来人汇集在一起,人数也很可观。跟着拥挤的人流,徐永晋走出了车站。
阴霾的天空下厚重的云层低的伸手可触,翻滚着的乌云正缓慢地朝东边移动着。车站大道两旁梧桐惫懒地伸出枝条让蒙蒙细雨洗刷满身尘埃,抖落到地上。天还早,街上没有什么汽车,也没有行人,马路上湿漉漉,偶尔有辆自行车飞快地从上面驶过消失在前面的烟雾中,一串水滴被自行车轮带起又急速地落了下来,洒落到两旁。
走出出口处徐永晋深深地吸了口气,趁着没人注意,疲倦地伸了个懒腰,仰面让丝丝雨点轻拂脸旁,雨点是如此的细小,小到仿佛不会将衣服给淋湿了。跟美索不达米亚整天风沙迷漫完全不同,中国江南的空气是如此的清甜,甜的让人感到掉进了花丛中。什么香味?是清荷,还是茉莉?管他的呢,只要是家乡的花香就可以了!想不出来的徐永晋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
回头抬起眼望了下候车楼顶上的大本钟,时针刚刚在五与六之间,现在是早上五点半。已经没有人再从出口处出来了,乘坐夜行火车的本来就很少,那些为数不多的乘客,很多也在省城下车了,到这个城市的寥寥无几,在徐永晋还沉浸在家乡城市特有的气息时,寥寥无几的乘客已经匆匆离开了空旷的车站广场各奔前程了。
“浔阳您的游子回来了!”徐永晋伸开双臂想要把整个城市拦入怀中,尽情狂呼,让所有人都听到在外游子的心声,可心声只能在心里大声呼喊,嘴里没好意思喊出来。他明白,这话要是嚷嚷出来让人家听到了还不把他徐永晋当成了精神病?!
默默感慨完了,徐永晋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他这才发觉丝丝寒意正不怀好意从四面八方透过单薄的军衣钻了进来,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从法奥半岛登上运输舰,军舰一路沿着热带朝东前进,舰上热的可以闷死人,别说单军衣,就是不穿衣服也感到热。香港登陆后,军营在广东英德的黄土坑。那里虽然比热带要凉爽多了,穿着单军衣还没什么问题,乘坐了一天火车,车上人多,也没感到冷,现在下了列车,徐永晋这才感受到家乡毕竟不是四季如春,冬天还是很湿冷的。
徐永晋一时让家乡的寒冷打了个措手不及,顾不得风度,拢着手缩着脖子不停地跳了几步,眼睛四处张望着,寻找记忆中车站的那些小商贩。偌大的车站广场现在只有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倒是对面小巷子巷口摆着一个摊子,一口大锅支在那边,热气腾腾地不知道烧什么东西。
“油炸桧火热油炸桧!两分钱一根了,快来买啊。”看到有军人朝自己走过来,摆摊子的小贩高声吆喝起来。
徐永晋一愣,他分明记得自己离开浔阳时,油条还是一分钱一根,怎么自己离家没多少时间,油条价格就翻了一番?可再贵,那也是要吃的。“老板,来一副大饼油条。”
“好嘞大饼油条一副,给您,一共五分钱。”
“老板,你在蒙我是不?我记得三年前一副大饼油条只要两分钱,现在怎么这么贵了?”
听徐永晋用浔阳话置疑,小贩收起瞧不起人的脸色只要是外地人,浔阳人总觉得他们都是乡下人,而浔阳人给乡下人下的定义就是:不通事理,不讲卫生,没有礼貌,小气抠门总之,所有贬义词都可以装进乡下人那个筐里。换上一副笑脸。
“这位大哥,现在可是一六年,不是一三年了。你离家三年也怪不了你,现在什么不涨价?面粉涨价,油涨价,煤炭涨价,木炭涨价,要是再卖两分钱一副,我非喝西北风去不可!你可以问问别人,五分钱一副大饼油条,到底公不公道。”
从徐永晋懂事开始,大饼油条就是两分钱一副。不过三年工夫,价钱翻了一番还不止,这自然让徐永晋觉得不可思议。什么都涨价,可徐永晋在军队中的津贴一分钱也没涨过,物价真要翻个跟头,岂不等于自己收入缩水一半以上?
“兄弟,政府说了,现在一切都要优先保证军队供应,为了打胜仗,做出再大牺牲也是值得的,只要取得胜利,一切不都有了?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大饼油条涨到五分钱,我们可是不光没赚,还要亏呢!”
徐永晋点点头算是体谅小贩的苦衷,掏钱接过大饼油条,咬了一口默默走开。
在商言商,这种卖早点的小贩本钱都不雄厚,真要亏本买卖,他们是决不会去做的。但从大饼油条涨价来看,战火虽然没烧到中国领土,可他却在最基本的饮食上面影响到国内了。
街道上行人不多,没有人烟的公路象一条灰白的长带延伸,所有的住宅都不见灯光,远处政府大楼一片墨黑三年前,政府大搂可是一年四季从早到都是晚***通明的。街道没有变,人也没有变,但气氛却变化极大,变得让徐永晋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家乡了。
淡青的炊烟自各家各户厨房里冉冉冒出,融入翻滚着的乌云中。空气里除了潮湿的水汽,又夹杂了柴火与早饭混杂在一起的清香,沿着河道边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朝前走,一边是更加黝黑冒着臭气的小河,一边是参差不齐由砖石与木板盖起的房屋。
也许是冬天下雨天,一大早提着鸟笼悠然散步,或者蹲在河边抽大烟袋的男人没有出现。在河边刷马桶的家庭妇女也躲在屋里。偶尔有人从屋里出来,那也是行色匆匆,只是当他们看到穿着草绿军装的徐永晋,还和以前一样,眯着眼笑着点头打招呼。拐过一个弯,家就在前面不远处,徐永晋不由加快了脚步。还没到家门,他不由得站住了。
“妈!”
刘舜英正低着头淘米准备早饭,身边突然有人亲切地喊了自己一声,刘舜英猛地一震,一抬头顺着声音方向望去,见徐永晋战在自己面前,她张口结舌摇摇欲坠,手一松,竹编落在了地上。
徐永晋见母亲站立不稳,急忙丢下挎包,抢前两步,将母亲搀扶住。
“是小弟么?我这不是做梦?这孩子,你可想死妈了!”刘舜英顾不得这是在大街上,一把搂住徐永晋放声大哭。“你这一去就是三年,妈这心里可跟刀扎一样痛,每天看到战报死了多少人,妈总是担惊受怕,总觉得你会出什么意外,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妈怎么活啊!”
母亲一哭诉起来就没完没了,隔壁几家邻居听到外面动静,纷纷走了出来。成了众人焦点的徐永晋感到有些难为情,拣起掉在身边的挎包,劝道:“我这不是没事回来了吗?妈,有什么话咱们回家慢慢说。”
“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刘舜英抹着眼泪,让儿子搀扶着走回了屋里。
“爸呢?”进了房间,已经出嫁的姐姐自然是不在的,让徐永晋有些意外的是,连父亲也不在家里。
“你爸昨天上夜班,刚回家躺下没多少时间,我这就去叫他。”徐永晋还没来得及拦,刘舜英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楼,还差点让楼梯绊了一跌这家她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就是闭上眼睛,不用摸也能走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差点摔交,全是因为过于激动了。
“孩子他爸!小弟回来了!”
楼上传来刘舜英的喊叫声,徐永晋苦笑着摇摇头,拍了拍挎包上沾到的泥水,轻轻放在桌子上,顺手将军帽摘下来,放在挎包边。趁着父亲还没下来,打量着家里。
和他离开时不同,家里有了很大变化。来的路上看到浔阳街头如此冷清,买副大饼油条也要五分钱,想想自己父亲是工厂普通工人,而母亲是家庭主妇,没有经济来源,想象中,自己的家现在应该极为残破,家庭生活困苦不堪了。走到门口,外面发黑的木板更肯定了徐永晋这种想法,可现在屋里一看,却让徐永晋大出意外。
快要过年了,屋里各个门上都上贴着年画,有赵公元帅,也有招财童子,老寿星拄着拐杖对着徐永晋微微笑着,钟馗挥舞着铁鞭帮徐家看着大门。
外面十分陈旧,可屋里却粉刷一新,客厅墙上挂着一副松鹤图,那么大的图,一看就是街头十块钱三幅货色,决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可徐永晋家什么时候墙上挂画了?印象中,徐建国可是没有一点艺术修养。不过就看客厅挂着的这幅画这实在太大众化了点徐永晋相信自己老爸现在就是有艺术修养,那也少的跟没有一个样。
在楼梯旁边,一个落地钟正不紧不慢走着,看了下牌子,长江牌,武昌货,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却也要百多块钱,父亲一个月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
值钱的不光是落地钟,在供奉祖先的八仙桌上,现在摆放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的出现,完全拜这场战争之赐,为了战争通信联络,各国大力发展无线通信,于是出现了周边产品广播电台和收音机)。这可是刚问世还没多少时间的产品,徐永晋只是在军人供销社里看到过,昂贵的价钱让徐永晋匝舌不已,听说现在国内只有一些大城市有了无线广播电台,一般地方,你就是买了收音机,也没有用场,可今天,他却在自己家里看到了这高科技产品。
楼上传来父亲让人打断休息,不满地嘟囔声,母亲数落父亲声,徐永晋将视线从客厅里那些新奇东西上收了回来,望向楼梯。果然,当听到儿子从战场上回来了,楼上传来父亲翻身下床声声音很重,在楼下的徐永晋听的清清楚楚耳边传来熟悉的父亲下楼声,比平日重多了。
大冷天,穿着汗衫的父亲出现在楼梯口,看到自己儿子正站在下面看着自己,徐建国停下了脚步,仔细端详了儿子半天,嘴唇张开微微颤抖,终于淡淡问了声:“回来啦?”
徐永晋眼圈有些湿润,感觉有液体要往外涌出,强忍住激动,徐永晋平淡地回道:“爸,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路上辛苦了吧?早饭有没有吃过?要是没吃,让你妈给你做。”
“还好,来的路上已经吃过早饭,用不着再准备了。”
“要不要先躺下休息?”
“不用了,坐火车并不累。”跟美索不达米亚的战壕里相比,晃动着的列车简直是天堂了。
“唉,你们爷俩这是怎么了?小弟,快坐下。”跟在徐建国后面下来的刘舜英见爷俩不咸不淡聊些很平常的话题,不由埋怨起来,招呼徐永晋坐下,刘舜英急匆匆跑进厨房,没多久,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端了出来。“擦把脸吧,身上都是雨水,小心着凉了!要不要换下衣服?你那些衣服我都给你保管的好好的。”
“谢谢妈,用不着换。”徐永晋接过毛巾,享受洗热水脸的舒适。这么多日子了,他都快要忘记用热水洗脸是什么感觉了。
看着自己宝贝儿子,刘舜英有些心疼的埋怨道:“既然要回来,怎么不事先来封信,让家里准备准备?你看看,我连菜都没有准备,你姐也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对了,孩子他爸,今天你不上班,去报社跟招弟说一声罢?叫她今天别回自己家了,冷冷清清的,一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还是回家吃晚饭好了。”
徐建国闷哼一声,算是听到了。在旁边问徐永晋:“就是,你怎么事先也不来封信?”
徐永晋擦完脸,刚想自己动手将水倒掉,洗下毛巾,身边的母亲已经抢先一步,把脸盆端进了厨房。什么都不用他动手,倒真有些大少爷的感觉。
“部队临时决定给我们放假时间紧,一时也来不及写信,何况从部队坐车到家不过一天路程,写了信,信还没到,我人已经到了,也没写信必要。”
厨房里的母亲耳朵一直注意听外面说话,徐永晋刚说完,父亲还没说话,刘舜英已经开口:“小弟啊,你还要回部队去?当兵都三年了,按照规定,应该复员了罢?怎么还要回部队?”
“原本服役期是三年,可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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