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的姿势不动,两条腿分得很开,侧身怪异地倾斜,像从窗口探身和别人说话。女人的应聘保姆的想法立即被律师的电话瓦解,她像一只归巢的鸟那样,以最快的速度、最甜蜜的心情回到律师的身边,只说去了在酒店工作的老乡那里聊天,遭律师一顿数落,责怪她和那些“低层次”的人一起“太容易学坏”女人听了不觉得刺耳,倒有些夫贵妻荣的娇。对未来生活的幻想,就像律师嘴里吐出的烟,袅袅升腾。
离婚的事悬而未决,女人在律师怀里难以踏实。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望向窗格子外阴沉的天,直到雨点落下来,才爬起来去收衣服。在露天阳台上,女人听见律师的电话响了,楼下的摩托车喷出青烟和噪音;街上的人撑起了伞;一个少年在雨中奔跑女人忽然想自己的儿子了。大儿子曾来过一次电话,说他找了女朋友,打算过一阵带回来订婚。女人只道是男人唆使儿子骗她回家,没有当真。后来听冷姓妇人说起自己未来的儿媳妇,那个可怜的女孩父母双亡,长得高挑,皮肤白里透红,是上等货色,女人心里便不是滋味。儿子订婚,爱情得不到母亲的祝福,不免把情感完全偏向父亲,对母亲冷漠起来。至于小儿子,在厨艺学校学习,除了找女人要钱,也难得说话或见面。
女人一阵清冷,感到周遭漆黑,只剩自己贴着地面飞行。
律师与女人谈起未来,要女人去学技术,比如电脑。女人没信心,更没兴趣。律师便说她好逸恶劳,总想不劳而获。女人不辩驳,心想自己一把年纪,脚笨手笨,怎能和小姑娘比拼。律师滔滔不绝,女人如事实一样沉默,面带微笑从无异议。她崇拜律师的知识,但是,律师的傲慢与霸道带给她屈辱感,她自认低他一等,却不能忍受他语调里的鄙夷。不过,一想到律师快奔六十,日暮旦夕,雄威不了几年,女人心里就平衡舒坦了,并涌出某种小姑娘似的骄傲。
老干部七十有余,腿脚利索,身板健壮,花白头发映衬清瘦面孔,精神里也透出健康的色彩。这样的人怎么需要请保姆?女人这么想也这么说了。老干部却笑容可掬,向女人交待每天的工作,无非是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完了又说道,我呢,海军出身,在船上呆久了,偶尔会觉得房子在晃,要是我突然摔倒了,你不用怕。老人调皮地左摇右晃,带些年轻时的遗韵,把女人逗笑了。女人说因为孩子的事情,暂时不能当住家保姆,不过她会尽快安排好。老人摆摆手说没问题,紧跟着问起女人的丈夫。女人如实相告。老人深抱同情,说女人如需帮助,尽管找他。老人的热情与慷慨,使女人想到律师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以及他的风流习性,律师对自己有几分真情?女人毫无把握。
女人自此早出晚归,伺候老干部,对律师则说是给别人带不满周岁的孩子,还说那一家人友善和蔼,言语平等。律师虽不愿女人干这低人一等的活,但深知对女人所使的权力有限,目前又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得一日挨一日,寄希望于女人迷途知返。
除却一日三餐,女人还陪老干部聊天、散步、打扑克。精力十足的老干部细心、幽默,且十分尊重女人。女人问他吃什么菜喝什么汤,他叫女人想吃什么便买什么,有时会特地专门嘱咐女人买乌鸡当归党参红枣。女人明白晓得。暗自感动,这辈子没遇对她这么关心体贴的人。老干部的确喜欢女人的朴素、健康和年轻,只不挑明,偶尔对女人的婚姻状况旁敲侧击,女人都明白晓得。这样理所当然地减轻了律师的重要性,甚至觉得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女人的性子有所变化,没以前那么好忍,发起脾气来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扭头就冲了。通常是女人冲到老干部家,在老干部这儿她感到自在轻松平等并且快乐。就是其间与律师产生别扭的某一个晚上,女人在老干部家消了气,便和老干部同床共枕了。第二个晚上律师打女人电话,不消几句,女人就服服帖帖地回律师身边,但隐瞒了与老干部的关系。当然,她还需编一套足以引起理解与同情的谎言对付老干部。
有时,女人觉得律师是爱自己的。她琢磨律师的心思,五十多岁的男人,一晃就成了干瘪老头,的确没时间挑肥拣瘦了,碰到女人这样肌肉红润弹性善良朴素的人,总是暖心窝的事,很难下决心把她丢掉。
像女人和律师这种年龄且经历过婚姻生活的男女,要考虑的基本上与爱情、门当户对、共同语言没有关系,如果硬要扯上一个共同理想的话,那就是一起老白头拉倒。这种朴素的情感除诗人们能解析出巨大的浪漫色彩以外,估计日常生活中的当事人是麻木的。可悲的是,这对男女都头脑发热地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爱情以及体验年轻男女该诞生的那种体验。“爱一遭”弥补过去,几乎是他们眼下最热情的理想。
女人糍粑心,没多久便陷入老干部与律师之间的怪圈,这边粘,那边缠,添了新烦,加上和家里男人的关系理不清,宛如被蛛丝网缚住的虫子,一筹莫展。律师握着爱情,永远举棋不定;老干部持有关怀,且真心视她为生命中最后的女人,老干部的做法使女人的心窝宛如母鸡的胸脯那般温暖柔和。不遂人意的是,女人没有勇气把老干部带到白发的父亲跟前,两个白头翁翁婿相称的场面不合人间伦理更不合乡间伦理,再想象与老干部成双成对之背后的议论,女人也觉得丢了颜面。她想回家算了,但又过怕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于是她明白了和男人离婚是当务之急。女人才知道脚踏两只船晃得厉害。老干部给的薪水,买几套衣服就所剩无几,稍微快乐了一阵,又为离婚官司的钱发起愁来。
女人又拖泥带水地过了一阵,烦得没个去处。这期间小儿子来找女人要过一次钱,女人给了五十元,轻声埋怨儿子应该找他的父亲。大儿子在电话里骂了难听的话,全部抹掉了她的生养苦劳,还说她嫌贫爱富,抛夫弃子,刻毒用词把女人捅得眼泪婆娑。女人擦罢泪,心里将大儿子与男人并在一起合骂了几句,渺茫一片。
女人找男人论离婚,男人态度未改。女人有意在律师眼皮底下重拟离婚诉状,律师眯眼抽烟,闲庭信步,对诉讼费只字不提,还指点女人日期有误。女人手重笔拙,笔尖划破了纸,始终羞于说出钱的问题,倒是恶狠狠地记下了与男人感情破裂的种种事实。有一阵无人说话,二人在昏室中如两只沉默的麻雀。后来律师教女人在法庭上如何拣要害处说话,连细节处也顾及到了,存了私心替女人使劲,就是想不到女人金钱上的困难,女人也是嘴唇紧闭保护爱情的纯洁。
女人挤了公交车,上了老干部的床,夜里拿出离婚诉状,掏了一阵心窝话,老干部经验十足,心领神会,立刻拿两千块给女人。惟让女人亲笔写了借条一张,连同身份证一齐交给他保管。老干部做这一切时充满热情、体贴与关爱,女人感动他心肠柔软,想到律师的悭吝、狡猾与一毛不拔,一股铁了心和老干部过的冲动泼头浇灌。第二天女人咬咬牙对律师提出分手,说了几句自贬自贱的话。律师不当真,后见女人一连三晚不回来,才发现情况有变,不断打女人的电话,一曲又一曲“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女人充耳不闻。老干部催她接听,笑容像斜阳普照,目光如湖水闪烁。女人说是家里男人的纠缠,接了就会吵架,吵得头痛。老干部便说明天买点天麻,炖上一只鸡,船到桥头自然直,莫想太多,将来有我,谁也欺负你不得。女人听了落了两行眼泪,把两千块焐得温热才放进兜里。
天气倒是喜洋洋的,阳光干净,撒上法院门口的数十级台阶,不生一粒尘。女人一级一级数上去,腿肚子打颤。进楼又爬了三层,往窗户底下一看,只见男人带了一拨嘴里嚼着菜包子,手里拎矿泉水瓶子的人马,七嘴八舌地蔓延上来。男人那句“会死人”的话让女人数了数夜绵羊,此时她吓得几步跑进法官陈姓妇人的办公室。陈姓妇人全副武装准备出庭,帽徽闪闪发光,女人因她的威严又吓了一跳。陈姓妇人让女人坐下,倒水相慰,语重心长地要女人做好思想准备,这次判离比较困难,要求女人在法庭上保持情绪平静,不可争执。女人一听诉讼费白搭,身体一松,又想到漫长的纠缠,求陈法官一定要判下来,她实在没办法和男人过下去了。陈法官道,实话说吧,你大儿子来找过我,把我堵在厕所门口,不许我判离,一脸凶相。陈法官抬腕看表,接着说,八号庭,你先过去,我随后来。
女人找到八号庭,一推门,聒噪声浪劈头盖脸涌过来,男人带来的人马正在里面高谈阔论,面部黧黑脖子赤红。陈法官进来因气味混杂的空气皱了眉头,这等场景她司空见惯,迅速恢复了应有的表情。见到陈法官,旁听席上的村民们立刻鸦雀无声。陈法官环扫一眼,重申了法庭的纪律要求,然后宣布开庭。
女人的两个儿子坐在男人背后的旁听席上,对女人冷眼相待,其他村民们满脸新奇,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下面的戏。女人缩在“原告”牌后边,不敢抬头,眼角余光发现村里的冷姓妇人和老妇人竟坐在她这边,显然是她的支持者,心里稍微暖和,坐正了腰背。当陈法官宣布原告陈词时,女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于是结结巴巴,七零八落地讲了些鸡毛蒜皮的陈谷子烂芝麻,不像离婚陈述,仿佛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正常埋怨,听起来她的婚姻毫无问题,她本人也没有离婚的想法。陈法官也只是走个形式,对女人不作些点拨性的提问,等女人说完,便问两个儿子的意见。大儿子似是准备已久,发言踊跃,嘴里振振有词,说女人不是个好母亲好妻子,把女人数落得一无是处。大儿子滔滔不绝,陈法官打断他,问他是否同意父母离婚。大儿子冰冷地说不同意。陈法官又问小儿子,小儿子意见相同,只是声音较低。女人知道是男人教儿子来污蔑她,早已气得暗自哆嗦,眼圈红了,脸扭到一边。这时陈法官一番陈述总结之后宣布女人婚姻并未完全破裂,判维持婚姻现状,如有问题,可半年之后再提起离婚诉讼。
村民们站起来,尾随男人及其两个儿子扬长而去。女人慢吞吞、孤零零落到后边,恍惚如梦,冷姓妇人和老妇人跟在其后默不做声。等男人们走远了,她们挪步出了法院,下了门口的台阶,老妇人摸着女人的手,用她潮湿浑浊的眼睛望着女人,说道,闺女啊,真的委屈你了。女人不知道老妇人了解到什么情况,老妇人的理解使她多少有点沉冤昭雪。冷姓妇人倒没哭,也不再拿自己的遭遇教育女人,只问非要走到这一步,不想回头吗?女人摇摇头,脸如阳光苍白。冷姓妇人已经失去以往规劝女人的那份真挚,似是要从女人嘴中得到法院判决更真实的答案,听见女人牙缝里挤出九头牛也拉不转的话,便夹紧自己的小皮包快步追赶回村的大部队去了。
法院门口空空荡荡。老妇人枯爪搭住女人的手,眼里潮湿的东西越聚越浓,颤颤巍巍说道,你男人是个混账鬼,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他们这是合了欺负你啊。老妇人如女人茫茫两眼之中一孤舟,荡着神秘与希望,女人反抓住老妇人的手急切追问。老妇人犹豫片刻,望向冷姓妇人的背影说道,你的男人,跟她不清白,也没怎么遮掩关系,左邻右舍都晓得的。
女人着实吃了一惊。
律师相当平静,判决结果在意料之中,小眼一眯,有种经验丰富手到擒来的傲慢。女人离不成婚,他有搪塞的理由以及充分的时间考虑他们的关系。他比任何人更需要这个结果。他跟女人讲了些不痛不痒的人生道理,其间穿插一些不着调的计划。女人无法分析自己的处境,仍不时回到律师的处所,心境黯淡,连续颓丧了几天,理不清,就索性什么都扔到一边,连律师也不放心上了。女人是天生的哲学家,就这样解放了自己。
日子潜了下来,一晃又是月余。女人到底不懂周旋,终让律师察觉她另有隐情,猜疑却无证据。律师对女人的行为表现出宽容与理解,毕竟他们尚未确定关系,女人有选择的自由。不过律师豁达有因,没多久便水落石出了。
当女人听到黑瘦多斑的李姓妇人怀了律师的种,也无悲伤,只笑说律师烧了香,心想事成,说不定是个可传烟火的带把儿子。女人话里或许有几分酸味,同时也落得一阵轻松,终于可以不为这档子事伤神了。显而易见,律师也不干净,与李姓妇人的关系并未断除,这并不影响他和女人说出惊天动地、道貌岸然的话来。所谓爱女人端庄贤惠朴素本分,是可终生的好伴侣,律师现在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是反复强调他不介意女人和海军的感情,他想女人也不应将李姓妇人当回事,毕竟他律师爱的是女人,他受不起李姓妇人的野蛮粗暴。明白易懂的说法是,他和女人扯个平了,谁也没有对不起谁。女人似乎亦能容忍这件事,依旧平和地和律师相处,关注律师的态度以及李姓妇人胎儿的命运,确信律师不愿和李姓妇人生儿育女,也没有欢喜。这时刻,女人完全没有了结婚的想法,她感到世界灰茫茫一片,她是那孤零零一粒尘,落在某个角落静寂无声。
老干部对女人的行踪似有所察觉,收紧了手,同时与女人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大意是只要女人安心跟他,他将每月给女人两千块钱,这两千块钱女人可以净入口袋,日常开支全部由他来负责,将来他死了,他银行里不明数目的钱以及这房子全归女人。他的子女们家境殷实,心地善良,说不定还会给女人一笔赡养费。倘若女人跟了他,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女人去香港澳门甚至欧洲玩上一趟,女人此生将衣食无忧。比起虚无磨人的爱情,老干部提供的一切更为迷人。女人想遂了老干部的愿,简化人生,养尊处优度过下半生。女人说服自己与老干部安心过了一阵,或许是受不了老干部身上日积月累的气味和老年斑,或许是眷恋律师,心猿意马的情绪十分明显。老干部心知肚明,佯装糊涂,女人听不懂他旁敲侧击与意味深长的暗示,只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蝙蝠,被浑浊的空气席卷。女人曾找老干部要身份证打算另找工作,老干部毫不含糊,说身份证与借条绑在一起,她还钱,他才还证。女人才意识到走错了棋,吃了哑巴亏。
听说大儿子病了,手术完在家休养,女人到底按捺不住,买了些东西回家看望儿子,遭公婆辱骂。男人主动提出离婚。儿子对女人的误会与不理解使她身体冰冷,她受训似的站了几分钟,狠心要走,一头撞到门框上,眼冒金星,忍了满眶眼泪出了村才滚落下来。
中介所的胖女人给女人传送一个消息:某处一丧妻干部,正当壮年,有房,想找个一米六五以上的年轻女人,户籍不限,农与非农都无所谓。此时女人已觉得男人无论老少,都薄情多变,心中的爱情理想亦已七零八落,不过女人未曾真实触摸过爱情的完整躯体,律师不过是爱情这头大象中的一根毫毛,她曾经像虱子那样以为找到了藏身的森林。现在,女人连低飞都感到困难,心里头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