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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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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周的集市上出售也行。一句话,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斯皮纳龙格人的要求总是更多。娥必达对丈夫能否达到他们的期望没有把握。她天天为他担忧,他和她一样,已经五十多岁了,可健康状况欠佳。在争夺他身体的战役上,麻风病开始占了上风。

    娥必达来这里后亲眼目睹了这里的巨变,大部分变化都是她丈夫努力的结果。然而不满之声仍甚嚣尘上。水的问题最令人不安,到夏天尤烈。威尼斯人的供水系统,还是几百年前建的,他们架设管道将雨水引下来,储存在地下的水箱中,以防蒸发。真是巧妙又简单,不过现在管道开始破裂。目前每周从克里特岛送来淡水,但不够二百多人饮用涮洗。即使有驴子的帮助,对大家来说,这也是每天一次的挣扎,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或跛脚的人。到冬天,电是他们最需要的。岛上几年前就安装了发电机,严寒的十一月到来年的二月间,大家都盼望着温暖的快乐和黑暗中的光明。可事实并非如此。发电机才用了不到三周,就坏了无法再用;要求运新部件来更换,可总被忽视,机器遗弃在那里,差一点被茂密的野草给全部盖住。

    水和电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须品,大家全都明白,特别是水的供应不足,可能缩短他们的生命。娥必达知道,尽管政府不得不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去,改善他们的承诺不过是敷衍了事。斯皮纳龙格居民怒不可遏,她也一样愤怒。为什么,在一个高山高耸入云、冬天雪峰清晰可见的国家,他们要限量用水?他们想要稳定的淡水供应。他们马上就要。结果吵个不休。男男女女,有些人还是瘸子,大家就应该如何做吵得一塌糊涂。娥必达记得有一次,有一组人说要炸掉克里特岛,另一组人建议绑架人质。最后,他们认识到他们是一群多么可怜散漫的人,没有船、没有武器,最起码的是,几乎没有力气。

    他们能做的便是尽量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佩特罗斯的辩才和外交能力成了他们最有价值的武器。娥必达尽量让自己和其余的人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可是仍有人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诉说,大多数是女人,她们把她当做她丈夫的传话筒。她厌倦极了,私底下向佩特罗斯施压,下次竞选时不能再参选了。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当她领着伊莲妮和迪米特里绕着岛上的街道漫步时,娥必达把这千万般想法放在心里。她看到她们一起走时,迪米特里紧紧抓着伊莲妮被风掀开的裙边,好像那样会舒服些,她暗暗叹了口气。将来这个男孩在岛上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她甚至希望不要太长就好。

    第四章(5)

    伊莲妮发现迪米特里轻轻地拉着她的裙子能让她很安心。这让她想起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人需要她的照顾。就在昨天,她还有丈夫和女儿,前天,在学校里,还有一百张饥渴的脸抬头看着她。他们全都需要她,她为此神彩奕奕。这是个新的现实,难以掌握。有一刻,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个女人是喀迈拉,领着她在冥府里参观,告诉她哪里是亡魂涮洗裹尸布之处,哪里是他们购买虚幻的限量食物之处。然而,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全是真的。并不是卡戎而是自己的丈夫将她送到地狱,把她留在这里等死。她停下脚步,迪米特里也停了下来。她的头垂到胸口,只感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涌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失去控制。她的嗓子紧得好像不让她再呼吸,最后她不顾一切地大口喘气,将空气吸进肺里。娥必达此时是这般实际、这般公事公办地转身向她,抓着她的胳膊。迪米特里抬头看着这两个女人。他今天第一次见到妈妈哭泣,现在又轮到他的老师。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

    “别不好意思哭,”娥必达温和地说。“这孩子在这里会见到大量的眼泪。相信我,眼泪在斯皮纳龙格可以自由洒落。”

    伊莲妮把头埋在娥必达的肩上。两个路人停下来看着她们。倒不是好奇看到一个女人哭泣,而只是对新来的人好奇罢了。迪米特里眼望他处,伊莲妮的哭泣招致路人观看让他倍感难堪。他希望脚下的土地就像他在学校里学到的地震那样突然裂开,把他吞下去。他知道克里特经常有地震,可为什么今天没有呢?

    娥必达看出迪米特里的感觉。伊莲妮的抽泣也开始影响到她了:她非常同情,可是她想让伊莲妮别哭了。还好,他们刚才正好停在她家外面,她毫不犹豫地把伊莲妮带了进来。进门的那一刻,她意识到她家的面积与伊莲妮和迪米特里刚搬进去的地方相比差别多大。肯图马里斯的家,岛主官邸,是当年威尼斯人侵占这座岛时建的,它的阳台可以用“宏伟”两字来形容,前门上还有柱廊。

    娥必达他们住在这里有六年了,她确信丈夫在每年大选中都能赢得多数票,也从没想过住在别处会是什么样。当然,现在是她不想让丈夫继续连任,如果佩特罗斯决定不再连任岛主,这座房子便是他们要放弃的东西。“可是谁来接任呢?”他问。这倒是真的。仅有的那几个听说想自荐的人没什么支持者。他们当中有一个是带头煽动者,名叫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尽管他的几点目标听上去很合理,可如果他真掌权的话,对整座岛而言将是灾难。他缺乏外交手腕,那意味着政府许诺的一些东西可能会给撤消,有些利益很可能会被政府悄悄收回而不是增加。还有名竞选者是塞普罗斯?卡扎基斯,一个和蔼但软弱的人,他对这个位置唯一的兴趣只是确保他能住进斯皮纳龙格上人人都觊觎的这座房子。

    房屋里面的布置更是与岛上其他家庭天差地远。从地板到天花的落地窗让阳光全洒进来,照在三面墙上。房中央天花上一根灰蒙蒙的链子垂下华美的水晶吊灯,五彩水晶那不规则的小图案投射在浅色墙上,像万花筒的图案。

    家具很旧了,不过还很舒适,娥必达做手势让伊莲妮坐下。迪米特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相框里的照片,又盯着有玻璃前门的橱柜,橱柜里摆着代表肯图马里斯一家大事记的东西:蚀刻的银制水壶、一排蕾丝线轴、几件珍贵的瓷器、更多的相框,最最迷人的是,一排排的小士兵。他站在那里,盯着橱柜好几分钟,不是透过玻璃看这些物品,而是被自己的倒影给迷住了。对迪米特里来说,他的脸跟他站的这间屋子一样奇怪,他略为不安地与自己的目光对视,仿佛不认识那回望他的黑色眼睛。这个男孩,他的整个世界不过是圣尼可拉斯、伊罗达,还有几个小村庄,他的表兄、姑姑、叔父住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给送到了另一个星系。他的脸印在擦得铮亮的玻璃上,在他身后,他可以看到肯图马里斯夫人、被肯图马里斯夫人拥抱着的佩特基斯夫人,佩特基斯夫人在哭泣,肯图马里斯夫人在安慰她。他看了片刻,重又看着自己的眼睛,再度研究那些整齐列队的士兵。

    第四章(6)

    当迪米特里转过身来对着这两个女人时,佩特基斯夫人已恢复了镇静,她向他伸开双手。“迪米特里,”她说“我很抱歉。”她的哭令他既震惊又羞愧,他突然间想到,她可能是想念她的孩子们了,就像他想念妈妈一样。他尽量想像如果他妈妈给送到斯皮纳龙格而不是他的话,妈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牵起佩特基斯夫人的手,紧紧攥着它们。“不用抱歉,”他说。

    娥必达消失在厨房里,为伊莲妮煮咖啡,用糖水和几滴柠檬为迪米特里做柠檬汽水。当她回到客厅里,发现客人们坐了下来,在安静地说话。男孩看到他的饮料顿时两眼放光,他一口气把它喝得见了底。而伊莲妮,连咖啡是甜还是淡也辨不出来,可是她觉得自己给裹在娥必达温暖的关心中。以前她总是向别人表示同情,她发现接受同情比付出更难。她得接受这种转变的挑战。

    下午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有几分钟,他们坐在那里各想各的心事,只有小心翼翼发出的杯子叮当声打破这沉静。迪米特里慢慢喝着第二杯柠檬汽水。他从没进过这样的家,这里灯光照耀得如同彩虹图案,椅子比他睡过的床还要软。一点也不像他自己家,自己家的每张长凳到晚上都是睡觉的地方,每张地毯一卷就是毛毯。他还以为人人家都是这样过的。可这里却不是。

    等他们喝完饮料,娥必达开口了。

    “我们还要不要再走走?”她问,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人等着见你。”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跟着她出来。迪米特里很不想走。他喜欢那里,希望有天能再去,慢慢喝着柠檬汽水,也许还能鼓足勇气请肯图马里斯夫人打开橱柜,让他仔细看看那些士兵,也许还能拿起来。

    街那头有幢建筑比岛主官邸要新几百年。明晰笔直的线条,让它少了份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幢房子的古典美。这座实用建筑便是医院,他们的下一站。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来的这天正好是医生从克里特过来的日子。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为提高麻风病人的医疗措施与政府斗争,其成果便是医院改革和这幢建筑。第一关先是劝说政府为这个计划拨款,其次说服政府派一名细心的医生,在不感染他自己的情况下过来帮助他们。最后政府发慈悲,同意了所有要求,每周一、三、五,医生会从圣尼可拉斯过来。克里斯多?拉帕基斯医生毛遂自荐,接下了许多同事都认为危险而莽撞的任务。他是个快活的红脸膛家伙,三十刚出头。医院皮肤科里的同事们都喜欢他,斯皮纳龙格的病人们都很爱戴他。庞大身躯便是他享乐主义的表现,是他信念的写照,他认为此时此刻便是你拥有的全部,所以你最好还是尽情即时享受。拉帕基斯医生还是个单身汉,他家在圣尼可拉斯颇有地位,他的单身令家人十分失望。他自己也清楚,在麻风病隔离区工作对他的婚姻前景没有帮助。可他不会为此太过烦恼。他做这份工作,能给这些可怜人的生命带来点改变,哪怕有限,已让他十分享受。在他看来,一切没有来生,没有第二次机会。

    拉帕基斯医生在斯皮纳龙格上主要是治疗伤口,建议病人要做好特别预防措施,告诉他们如何锻炼才能帮助他们。每当有新来的病人时,他总会做个全面检查。随着医生日的引进,随着整个社区对这个病的逐渐了解,岛上士气大大提高,大部分病人的健康状况得到改善。他强调干净、卫生和物理疗法,叫他们早起,让他们觉得从床上起来并不是为了病情继续恶化。拉帕基斯医生刚来斯皮纳龙格时,许多麻风病人的生活条件令他震惊。他知道要保持良好的健康,最重要的是保持伤口清洁干净,可当他第一次来时,他发现有种类似冷漠的情绪弥漫在大伙中间。他们感觉被抛弃,这是要命的,这座岛给他们带来的心理伤害远比疾病造成的身体损害更严重。许多人不再为活着烦恼了。凭什么他们就该这样?生命已停止骚扰他们了。

    对人们的思想和身体,克里斯多?拉帕基斯医生都加以照料。他告诉他们,一定会有希望的,他们不应该放弃。他武断又直率地说:“如果你不清洗伤口,你会死的。”他很务实,心平气静地告诉他们真相,满怀感情地表达他的关心。他也很有经验,准确地告诉他们,自己照顾好自己有多重要。“你要这样清洗伤口,”他会说“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手指和脚趾,你得这样锻炼你的手和腿。”当他告诉他们这些事情时,还示范动作。他让所有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认识到干净水的绝对重要性。水就是生命。对他们而言,是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区别。拉帕基斯是肯图马里斯的热心支持者,在为淡水供应游说政府时,他全力支持,因为那可以改变整个小岛,让今后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可能痊愈。

    “这就是医院,”娥必达说。“拉帕基斯医生在等着你。他刚刚看完门诊病人。”

    伊莲妮和迪米特里发现自己站在坟墓一般冰凉洁白的空间里,靠着房间的一面墙摆着一长溜椅子,他们坐了下来。没多久,拉帕基斯医生走出来接待他们。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轮流做了检查,给医生看他们的斑痕,拉帕基斯仔细研究它们,亲自检查了他们裸露的皮肤,寻找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注意到的病情恶化迹象。脸色苍白的迪米特里背上、腿上有几块大而干的斑痕,说明在这个阶段他结核样损伤危险不大。而伊莲妮?佩特基斯的腿和脚上的发亮的小块感染更让拉帕基斯医生担心。毫无疑问,她得的是那种致命的结节型麻风病。在出现这些症状之前,她可能得这病有一段时间了。

    这男孩还有可能痊愈,拉帕基斯沉思。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在这个岛上的时间不多了。不过,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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