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蘇東坡才華熠煜,在仕途上他仍須由低級而上升。在仁宗嘉佑六年(一0六一),朝廷任命他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有權連署奏摺公文。在唐朝,因行地方分權之制,形成藩鎮割據,國家頗蒙其害,最后釀成叛亂,陷國家于危亡,而藩鎮大員每為皇親國戚,朝廷諸王。宋代力矯其弊,採用中央集權,武力環駐于國都四周,並創行新制,對各省長官,嚴予考核節制,其任期通常為三年,因此時常輪調。每省設有副長官連署公文奏議,即為此新制度中之一部分。蘇子由也被任為商州軍事通官,但是父親則在京為官,兄弟二人必須有一人與父親同住京師,因為無論如何,總不可使鰥居的老父一人過活。子由于是辭謝外職不就。子由為兄嫂赴任送行,直到離開封四十裏外鄭州地方,兄弟二人為平生第一次分手,子由隨后回京,在此后三年之內,東坡在外,子由一直偕同妻子侍奉老父。東坡在鄭州西門外,望着弟弟在雪地上騎瘦馬而返,頭在低陷的古道上隱現起伏,直到后來再不能望見,才趕程前進。他寄弟弟的第一首詩寫的是: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擾自念庭怖,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后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僕怪我苦淒側,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多雨何時聽蕭瑟,
君如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風雨對床"之思,在唐人寄弟詩中有之,此種想法成了兄弟二人團聚之樂的願望,也是辭官退隱后的理想生活。后來有兩次弟兄二人又在官場相遇,彼此提醒在詩中曾有此"風雨對床"之約。
由京都到鳳翔的函件,要走十天才到,兄弟二人每月經常互寄詩一首。由那些詩函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初登宦途時,蘇東坡是多麼心神不安。兄弟二人常互相唱和。在唱和之時,要用同韻同字,所以是磨練寫詩技巧很好的考驗,在中國過去,此種寫詩方法,是文人必須具備的成就。在這類詩中,可以找到令人驚喜的清新思想,用固定韻腳的字,各行要有自然的層次。猶如在玩縱橫字謎一樣,韻用得輕鬆自然時,其困難正足以增加樂趣。在東坡寫給弟弟最早的和詩之中,東坡已經顯示出他那完美的詩才。他按規定用"泥"和"西"兩字做韻腳,寫出了下列的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鴻飛哪複計東西。這首七絕成了東坡詩的佳作。此處"飛鴻"一詞是人心靈的象徵。實際上,本書中提到東坡的行動事故,也只是一個偉大心靈偶然留下的足跡,真正的蘇東坡只是一個心靈,如同一個虛幻的鳥,這個鳥也許直到今天還夢游于太空星斗之間呢。
鳳翔位于陝西的西部,離渭水不遠。因為陝西為中國文化發源地,整個渭水流域富有古跡名勝,其名稱都與古代歷史相關。強鄰西夏,位于今之甘肅,時常為患中國,陝西省因而人力財力消耗甚大,故人民生活甚為困苦。蘇東坡到任后第一年內,建了一棟庭園,作為官舍,前有水池,后有亭子,另有一上好花園,種花三十一種。
蘇東坡既已安定下來,判官之職又無繁重公務,他遂得出外遨遊,到南部東部山中遊歷,動輒數日。有一次,他因公須到鄰近各地視察,急須結束些懸而未決的罪案。並要盡其可能將甚多囚犯釋放。這件差事對他再適合無比,他于是暢遊太白山和黑水穀一帶的寺院,以及周文王的故里。有時清閒無事,他到西安附近有名的終南山去,去看珍奇的手稿,或是一個朋友珍藏的吳道子畫像。
東坡年富力強,無法安靜下來。這時是他生平第一次獨自生活,只與嬌妻稚子在一起。如今他已然嘗到做官生活的味道,但並不如他夢想的那麼美妙。遠離開京都的騷擾雜亂,在外縣充任判官,副署公文,審問案件,頗使他感覺厭煩無味。有時難免感覺寂寞,但也有時舉杯在手,月影婆娑,又感覺欣喜振奮。
在他還不夠成熟老練之時,他需要妻子的忠言箴勸。蘇夫人在務實際、明利害方面,似乎遠勝過丈夫。她對丈夫非常佩服,她知道自己嫁的是個年輕英俊的詩人。才華過人的詩人和一個平實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時,往往是顯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個詩人丈夫,而是那個平實精明的妻子。在婚姻上所表現的,仍然是男女相輔相成。蘇夫人知道丈夫那坦白直爽甚至有時急躁火爆的性格之后,她覺得倒不須急于向他表示什麼佩服崇拜,還是要多悉心照顧他,才是盡自己身為賢妻的本分。蘇東坡是大事聰明,小事糊塗。但是構成人生的往往是許多小事,大事則少而經久不見,所以蘇東坡則事事多聽從妻子。夫人提醒他說他現在是初次獨自生活,而沒有父親照管。蘇東坡把人人當好人,但是太太則有知人之明。蘇東坡與來訪的客人談話之時,太太總是躲在屏風后屏息靜聽。一天,客人走后,她問丈夫:"你費那麼多工夫跟他說話幹什麼?他只是留心聽你要說什麼,好說話迎合你的意思。"
她又警告丈夫要提防那些過于坦白直率的泛泛之交,要提防丈夫認為"天下無壞人"的大前題之下,所照顧的那些朋友。總之,蘇東坡的麻煩就在看不出別人的短處。妻子對他說:"提防那些人,速成的交情靠不住。"東坡承認妻子的忠言很對。我想蘇夫人的這種智慧是自"君子之交淡如水"得來的——水沒有刺激的味道,但是人永遠不會對之生厭。真誠的友誼永遠不會特別表白的。真正的好朋友彼此不必通信,因為既是對彼此的友情信而不疑,誰也不須要寫什麼。一年分別后,再度相遇,友情如故。
有的人不忙不快樂,蘇東坡就是這一型。那時陝西旱象出現。已經好久不雨,農人為莊稼憂心如焚。除去向神靈求雨,別無他法,而求雨是為民父母官者的職責。蘇東坡突然活動起來。心想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不然神不會發怒。現在若不立刻下雨,黎民百姓就要身蒙其害了。蘇東坡現在要寫一份很好的狀子,向神明呈遞。在這方面,他是萬無一失的。他現在準備立即在神明之前,以他那雄辯滔滔的奇才,為老百姓祈求普降甘霖。
在渭水以南,有一道高大的山脈,通常稱之為秦嶺,而秦嶺上最為人所知、最高、最雄偉的山峰,叫太白峰。太白山上一個道士廟前面,有一個小池塘,雨神龍王就住在其中,這個龍王可以化身為各種小魚。蘇東坡就要到那個道士廟裏去求雨。他為農人求雨,但是也像一個高明的律師一樣,他想辦法教龍王明白天旱對龍王也沒有好處。在奉承了幾句話之后,他在那篇祈雨文裏說:"乃者自冬祖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為生者,麥禾而已。今旬不雨,即為凶歲;民食不繼,盜賊五起。豈惟守土之臣所任以為憂,亦非神之所當安坐而熟視也。聖天子在上,凡所以懷柔之禮,莫不備至。下至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豈有他哉?凡皆以為今日也。神其局以鑒之?上以無負聖天子之意,下亦無失愚夫小民之望。"
由太白山下來之后,他繼續遊歷各處,特別是上次漏過的名勝。在當月十一日,他曾求過雨,回到城裏,十六日,曾下小雨,但是對莊稼則嫌不足,農民也不滿意。他研求原因。人告訴他在太白山的祈求並不是無效,但是神由宋朝一個皇帝封為侯爵之后,再去祈求便不再靈驗。蘇東坡在唐書上一查,發現太白山神在唐朝原是封為公爵的。山神實際上是降低了爵位,大概因此頗不高興。蘇東坡立刻為縣官向皇上草擬了一個奏本,請恢復山神以前的爵位。然后他又與太守齋戒沐浴,派特使敬告神靈,說他們已為神求得更高的封號,又從廟前的池塘裏取回一盆"龍水"。
十九日,蘇東坡出城去迎"龍水"。全鄉下人人振奮,因為這次的成功是他們極為關懷的事。鄉間早已來了好幾千人,當地十分熱鬧,在"龍水"未到時,已然烏雲密佈,天空昏黑。老百姓等了好久,雨硬是不肯下。蘇東坡又進城去,陪同宋太守到真興寺去禱告。在路上,他看見一團烏雲在地面低低飄過,在他面前展開。他從農夫手裏借了個籃子,用手抓了幾把烏雲,緊緊藏在籃子之中。到了城裏,他禱告烏雲的詩裏有:"府主舍人,存心為國,俯念輿民,燃香疆以禱祈,對龍揪而懇望,優願明靈敷感。"禱告已畢,他又和宋太守出城去。他倆走到郊區,忽然來了一陣冷風。旗幟和長槍上的纓子都在風中猛烈飄動。天上烏雲下降,猶如一群野馬。遠處雷聲隆隆。正在此時,一盆"龍水"到來。蘇東坡和宋太守前去迎接"龍水",把"龍水"放在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隨即念了一篇祈雨文,這篇祈雨文和其他的祭文至少還保存于他的文集裏。仿佛是有求必應,暴雨降落,鄉間各地,普沾恩澤。兩天之后,又下大雨,接連三日。小麥、玉蜀黍枯萎的秸莖又挺了起來。
現在歡聲遍野,但是最快樂的人卻是詩人蘇東坡。為紀念這次喜事,他把后花園的亭子改名為"喜雨亭",寫了一篇喜雨亭記,刻在亭子上。這篇文章是選蘇東坡文章給學生讀時,常選的一篇,因為文筆簡練,很能代表蘇文的特性,又足以代表他與民同樂的精神。
這件事之后,太白山的山神也升了官,又由皇帝封為公爵。蘇東坡和宋太守為此事再度上太白山,向神致謝,又向神道賀。次年七月,又有大旱,這次求雨,卻不靈驗。蘇東坡失望之餘,到幡溪求姜太公的神靈。姜太公的神靈直到今天還是受老百姓信仰的。姜太公在周文王時是個賢德有智慧的隱士,據稗官野史上說,他用直鉤在水面三尺之上垂著釣魚。據傳說他心腸好人公正,魚若從水中跳出三尺吞他的餌,那是魚自己的過錯。普通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便是此意。
蘇東坡此次向姜太公求雨是否應驗,並無記載。但是不管信仰什麼神,信佛也罷,信一棵得道的老樹樁子也罷,這並不是懷疑禱告不靈的理由。禱告不靈永遠無法證明,因為根據佛經,若出什麼毛病,總是禱告的人不對,普通是他的信心不足,所謂"誠則靈",便是此意。所有的神都必須要顯出靈驗,否則便無人肯信了。再者,禱告也是人根深蒂固的天性。禱告,或是具有禱告的那種虔誠態度,畢竟是很重要的;至于是否靈驗,那倒在其次。
無論如何,后來蘇東坡做其他各縣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還是繼續禱告。他知道他的此種行動是正當無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會竭其所能為人消災造福。因為,倘若明理是人性最高的本性,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會聽從勸告,也會服理。但是在蘇東坡幾篇論到天災的奏摺裏,他也按照中國的傳統指出來,朝廷若不廢除暴政以蘇民困,向神明禱告也無用處。這就是中國憑常識形成的宗教,這種看法就使中國古籍上有"盡人事,聽天命"的說法。在知道了中國人所有的愚蠢行為之后,這種諺語又讓我重新相信中國人畢竟是偉大的思想家。
我簡直不由得要說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何處,不是憂愁全城鎮的用水,就是擔心運河和水井的開鑿。說他是火性並無不當,因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簡單說來,他的氣質,他的生活,就猶如跳動飛舞的火焰,不管到何處,都能給人生命溫暖,但同時也會把東西毀滅。
這個跳動飛舞的火苗,據說曾經兩度和邪魔外祟爭辯。因為他深信,不但是神靈,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對他那義正詞嚴的攻擊要順服,所以他有所恃而無恐。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對他的所作所為,要能判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妖魔等物也許有時會遺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蘇東坡的雄辯口才之下,他們就會自見其行為的愚蠢,也得立即罷手。
有一次,他在從鳳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順著一條山路行走,經過白華山。侍從之中一個人忽然中邪,在路上就把衣裳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脫了個精光。蘇東坡吩咐人勉強給他穿上,把他縛起來,但是衣裳又掉了下來。大家都說一定觸怒了山神,那個兵才中了邪。蘇東坡走到廟裏,向山神說道:
某昔之去無祈,今之回也無禱。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謁而已。隨行一兵狂發遇祟。而居人日:"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蟻虱耳,何足以煩神之威靈哉。縱此人有隱惡,則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禮或盜服禦飲等小罪爾,何足責也,當置之度外。竊謂兵鎮之重,所隸甚廣,其間強有力富貴者蓋有公為奸意,神不敢于彼示其威靈,而乃加怒于一卒,無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則一事缺,願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諒神不聞此言。
禱告完畢,蘇東坡剛一離開那所山神廟,一陣山風猛向他臉上撲來,轉眼之間,風勢愈狂,竟爾飛沙走石,行人無法睜眼。蘇東坡對侍從說:"難道神還餘怒未息?我不怕他。"他繼續在前走,狂風越發厲害。這時只有一個侍從攜帶他隨身的行李在后面跟隨,別人和馬匹都正在想法避風,因為覺得實在無法前進。有人告訴他回廟去向山神求饒。蘇東坡回答說:"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發怒,只好由他。我要照舊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后,風逐漸減低,終于刮完,並無事故發生,那個兵也清醒過來。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