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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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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家属的行踪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妈妈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啊。大概是忙吧。她要为我挣治病的钱,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说。

    就是说,她没说她今天不来。无论多晚,她会来看她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一定会看到她

    魏晓日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里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医生办公室,自己就要过一会儿来看一下,薄护土他们又该开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万一她有急事,来了就走,自己恰好赶不上,岂不扫兴。

    斜阳照在屋里,给一切镀上了淡金色,有一种安宁的家庭气氛。

    “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啊?”魏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男式围巾,一定是送给父亲的。

    “您猜。”女孩歪着头说。

    既然是猜,当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样小女孩会失望的。魏晓日搜肠刮肚地想让女孩开心,尤其希望能在他们其乐融融的瞬间,卜绣文突然走了进来。他知道,所有取悦她女儿的行动,她都会毫不怜惜地回报灿烂的笑脸。这是他百试不爽的。

    “我猜啊,是给你的白马王子的。”魏晓日笑眯眯地说。

    他本以为女孩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说,我是给我的爸爸织的呀!

    当然关于女孩的脸色发红,是从理论上讲的。因为小女孩严重的贫血,所以无论她怎样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

    女孩真的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魏医生,我让所有的人猜,他们都没有猜对。

    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说对了呢?!“脸色果真依然是惨白的。

    这下轮到魏晓日医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由于他刚刮过胡子,下巴青着,所以也看不出脸红来。

    他想,这个女孩怎么这样的早熟呢?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所有的爱都更敏感了吧。

    面对夏早早探询的恨光,他只有说:“我每天都用听诊器听你的心脏,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早早说:“才不是呢!中国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脑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关的字,都写作了‘心’字旁。其实脑子是管‘思’的,你用听诊器才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机灵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绝不会因了人的聪明,就放谁一马。

    “可是可是你别忘了,我还经常给你做脑电图的啊。”魏晓日继续骗下去。当然这么说,他有点违心,脑电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闪,说:“不对不对。我这个想法是前天才有的,围巾是昨天才开始织的,这两天我并没有作脑电图啊,您怎么知道的?”

    嗨!面对这样的孩子,你还能说什么?

    “但是我不断地给你验血啊,人的所有的念头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卖给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晓日急中生智,说得一本正经。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盘根问底:“那您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猜不对我的想法,就您一个人说对了。

    薄阿姨她们也都看了我的血啊。

    这是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所有的人都包括谁?”魏医生转守为攻。

    “所有的人——当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妈妈、薄护士。

    还有邻屋的几个病人。除了他们,我还能见到谁啊?我倒是想见别人,可哪儿见得到!“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长。

    自从梁奶奶去世给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后,卜绣文就坚持让早早一个人住病房。这样虽说比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门。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给夏早早带来多少创伤,但这个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虫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医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残的疾病使这个孩子永远失去了同别人一样的童年,她没有小朋友,一天见到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难怪她早熟。

    “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我了解你啊。你到医院里见的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

    魏医生胡搅蛮缠。

    “那是的。魏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别骄傲啊。除了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

    魏医生当然爱听这个话了,他很希望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走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把开心的笑容停在脸上许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对着面孔。可惜啊,很遗憾,那个女人不知在哪儿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护土的软底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爱你的。”魏医生的这个话,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聪慧,也是听不出来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还害怕这个病。他太胆小了。我有时候哪里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说,怕吓坏了他。我得保护他”女孩静静地垂下眼睑。

    魏医生涌起强烈的感动。这女孩子是不该死的,因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长相一样,是遗传的?那她的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你长的真像你妈妈”魏医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摇着头说。

    “她是怎么说的?”魏晓日愿意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说我的围巾是给她织的。”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亲手做的任何东西。”

    “但这明明是一条男士用的围巾啊!妈妈这不是小瞧我吗?我就是送她礼物,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早早不服气地说。

    魏医生无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猜不对!”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说。

    “为什么?”魏晓日惊奇。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活不到能找白马王子的年龄。他们总是用一种看死人的惨惨的眼光,盯着我看,里面充满了怜悯。我就是要这条围巾告诉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芦上面挂着的又薄又脆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哗啦地碎了。“女孩愤愤地。

    魏晓日医生连连点头。除了点头,他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

    女孩误以为这是对她的赞同,高兴得勾住魏晓日的脖子。

    魏晓日闪开了。

    “为什么?魏医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脏吗?”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工作跟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

    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苑医生重新提起话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了难啊?

    “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彻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

    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社,下配过膝的a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限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本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

    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

    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时候,卜绣文就拉开距离。当魏晓日知趣的闪开时,卜绣文又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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