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分离。然而,彻底不能分离的事物是用不着说“在一起”的,这便暗示了另外的可能:我和丁一有时也可各行其是。比如说做梦吧,就多半是我的事,那时节我上天入地为所欲为,丁一呢?谁都瞧得见,那厮猪也似的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不过,要说与他无关确也有失公允。比如,他要是被一盘盘黄色录像激动得彻夜不安,我也就难得自由之梦,我甚至会被他的欲望左右,梦得春风荡漾,梦得色彩斑斓。再比如,他要是迷上了电子游戏“噼哩啪啦”一干通宵,我又如何能梦?当然我可以心不在焉,可以飘然入虚,不拘所在。可是,一俟我行我素他就要骂娘,这厮手底下一乱他就怨我,拍自己的大腿和脑门,一惊一乍弄得我趣意全无,只好怏怏然复归实际。说磨难也好,说担负也罢,总之,如是种种的不自由随时随地。比如他面见领导,我就不便胡思乱想(除非不怕撤职);比如他立于讲台,我又不可以心猿意马(除非不怕下岗);再比如他走在街上我得维护他的尊严(莫使人把咱轻看),他去拜见朋友我得照顾他的风度(吾丁非俗丁,尤其不是“二百五”)。特别是他要开上车,我就更没了自由,除非我想即刻弃他而去。但弃他而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况且急的什么?我到过的生命多了,该离开时自然是要离开的,可刚到丁一就又闹着离开,岂不应了此地一句古训:吃饱了撑的?是呀,既来则安。既然说好了在一起,莫如诚心诚意风雨同舟,再苦再难也勿浅尝辄止。否则干吗来的?否则我不痛快,他也抱怨。再说了,哪儿还不一样?不是有人说嘛:自由总归是相对的,不自由才是永远。如此箴言,丁一初来乍到允许他听不懂,我经历的生命多了我不能记不住——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倘若一派自由,还谈什么经历、经过、经受和担负?何况我不也常弄得丁一烦恼?比如上学时做题,比如说后来难免的写写算算,那丁于桌前灯下颦眉瞠目、绞尽脑汁也常是弄得个南辕北辙,咋回事?简单得很:我累了,对不起这会儿我得休息休息了!要不就是我正想着别的什么事——飘然入虚,或心猿意马。我这么看:有别人时我不辞劳苦维护你丁一的面子,没别人时你也该体会体会我的心情、照顾照顾我的爱好,不能总是我顺着你不是?得,这下你瞧他吧,把个脑袋一会儿在热水里泡泡,一会儿在凉水里镇镇,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然而不行还是不行;我真的是累了,或者我压根就对那些事没兴趣,你丁一硬来又能怎样?惟事倍功半,惟狗急然而墙高。比如外语,我记得上学时此丁没少下功夫,起早贪黑地背呀,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怎样呢?及格而已。可美术我就有兴趣,我有兴趣的事他干起来自然就得心应手。画画,我从来喜欢,故而那丁不费大事便常得老师表彰。美术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歪着脑袋瞅他如何一笔一笔如有神助:“嘿,你行!”夸得这厮云里雾里,心说到底出了什么鬼?怎么外语就不行,费那么大劲儿还是不行?怎么美术就好,玩似的老师就说好?我暗笑:什么鬼不鬼的,我呀!懂吗?但没用,这小子不可能明白。
童话剧
顺便说一句:丁一最善之事,或该丁与我最为默契的配合,当在表演,莫过戏剧,兼及歌舞。
某年儿童节,孩子们演出童话剧白雪公主,丁一扮王子,一美貌女孩演公主。剧至公主为妖婆所害昏迷不醒,王子本当策马赶到,伏身施吻,救公主于危亡。可谁料,一见那女孩双目紧闭,玉体横陈,恍若香魂已去,这丁竟以为真,当下两眼发直,脚下踉跄不稳。我赶忙提醒他:假的呀,哥们儿!演戏,这是演戏!然而此丁情种,心迷气滞早已乱了方寸,哪还听得我说?只见他疯牛似的满台乱走一气,而后颓然跌坐,大泣失声。老师们慌作一团。观众席里“嘁嘁嚓嚓”导演急呼:“闭幕!闭幕!”可就当此时,不期然台上却有动人一幕发生:那公主闻听王子已到,却缘何迟迟不来伏身?偷眼望去,恰那丁挥泪号啕,昏天黑地,公主或忧或怜,兼惊兼恐,居然离魂脱壳一般起身扑向王子,搂定那厮道:“喂喂,我没死我没死!你看呀,我哪儿死了?”台下愕然,鸦雀无声。台上,倒像是王子死而复活,两个孩子相拥而泣。导演顿悟,再喊:“快快!音乐,音乐!”剧尾乐章于是辉煌奏响,乌云散尽,漫天飞花,一对小情人历尽劫难,破涕为笑。满场欢声雷动,经久不息。众人皆翘指相庆:好哇,好!剧本修改得也好,表演更是情真意切!相比之下那伏身施吻岂不做作?既悖童心,又违国情。
阿春与阿秋
那美貌女孩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就叫她阿春吧,因为那“白雪公主”醒来时大地一片青光,又因为她的姐姐叫阿秋。没错儿,阿秋。阿秋比阿春可能要大着十岁还不止。
但我和丁一并未真正见过阿秋,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只是见过她的照片。阿春家有间屋子,里面摆的挂的全是阿秋跳舞的照片。
“她照这么多照片呀!”
“她跳舞,”阿春说:“她又长得好看。”
阿秋的舞姿真是好看。
阿秋的身材好也真是好看。
但是看不清她的脸。
“她有你好看吗?”
“妈说阿秋比我好看一百倍!”
一百倍?丁一想不清楚:一百倍啥样?我说:废话,所以你算术不好。
这时传来琴声。
阿春领着丁一走。走过安静的厅廊,走过深深的庭院,走过一棵蜂飞蝶舞、枝头缀满粉白色花朵的海棠树,走到了琴声的近旁。阿春说:“嘘——,轻点儿!”阿春扒着门缝往里瞅瞅,再让丁一过来。
但是看不见阿秋。门缝中只见一个男人的背影;背影前面,肩膀上方,有一根飘飘摇摇的大鸟的羽毛。
“看见没,我姐?”
但还是看不见阿秋。只听见她的舞步,只听见她的喘息,只见那根白色的羽毛丝丝缕缕,在微细的气流中舒卷飘摇
“弹琴的人是谁?”
“大哥哥。”
丁一直起腰来:“你哥?”
“不是,不是的,是大哥哥!”
那丁望望我:大哥哥?我佯装不解:管那么多干吗呀你!
然而阿春却抿着嘴笑;笑一会,贴近丁一耳边:“这是秘密。”
“啥秘密?”
“嗯”阿春侧耳再听听那琴声,说:“现在可不能告诉你。”
“为啥?”
“因为,因为呀我也不知道。”阿春“咯咯”地笑出声,对那秘密似浑然不知,又似懵然而有所觉悟。
我忽然感到那丁深处悠悠一坠,继而空空无着,好似绿野青天忽遇一片沙漠。
“走吧,没劲!”他说。
阿春却似已经忘记了什么秘密不秘密,追在丁一身前身后蹦蹦跳跳,不停嘴地说着:“每次都是这样的。每次阿秋跳舞,大哥哥就来给她伴奏他们关起门来,谁也不让进可有时候会让我进。今天要不是你,也许我就能进”
弄不清这丁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见他快步离开,一路怏怏自语:“狗屁,我看他弹得一点儿都不好”阿春站住:“我怎么你啦?”
“我说他琴弹得一点儿也不好!”丁一并不停步。
阿春委屈地跟在他身后。
丁一说得倒也不错,那琴声确实配不上阿秋的舞步,配不上那根白色羽毛的优雅与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