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是否有失轻率?于此久居是否安妥?我隐隐感到,就怕将来的麻烦绝不会少。
可怕的称号
因此对他我早有警惕,也早有规劝。一些不良行为,一些见不得人的欲念,我都替他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此丁毕竟年幼,不可以不爱护他的前途。
或许这样的宽宥已经掺进了纵容吧,无形中助长着他的陋习。某年某月某日,丁一于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一个漂亮阿姨。小巷深深,阿姨走在前面,穿戴之脱俗,步态之优雅,顿使这厮昏眩眩而心向往之。于是乎可就由不得我了,这小子着了魔似的追着那阿姨走,阿姨走得快他也走快,阿姨走得慢他也走慢,自己好像也不大由得了自己了,那阿姨往哪儿去他也就只好往哪儿去。我说喂喂,咱这是干吗去呀?他不理。我说等等,等等,你这是要上哪儿呀?他还是不理。我急了喊他:孙子!你丫不回家啦?可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就那么直眉瞪眼、不吭不哈地一直跟在那阿姨身后。最后走到一座院门前。阿姨开锁,推门,侧身,这才发现屁股后头站着个愣头愣脑的孩子。
“你找谁?”
丁一摇头。
“你认识我?”
丁一还是摇头。
“你家住哪儿?”
丁一怯然撤步。
阿姨笑笑,关上门不见了。
望着那扇幽然神秘的院门再站一会,环顾四周,这厮才有些慌了:我kao,这是哪儿呀?/我说:鬼知道是哪儿,这下看咱怎么回家吧!只好凭着印象,摸索着往家走。一路上我说他:整天都想什么呢你?他不回嘴,像似羞愧,又像似兴奋。我说:你才多大呀,就这么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将来不给咱惹出点儿什么事来那才怪呢!他不回嘴,像似抱歉,又像似满足。走累了,在一条路口上坐下歇歇,那丁仍旧愣愣地出神儿。嗨嗨,想啥呢你?/你觉不觉得,这阿姨,她从前就是阿秋吗?/从前你认识她?/或者,未来的阿秋,就是她这样?唉唉,这厮绝对不乏想象力。
还有一回,在别人家翻看一本杂志,其间插了一页彩照:碧波荡漾的池岸上一个阿娜健美的泳装女子!呜呼,这厮一见再告惊呆,心说世上怎会有恁多美妙女子?于是乎翻呀看呀,只差把眼珠子掉在上面了。然后问人家这杂志是哪儿买的,然后他转身就去街上买来一本。至此还算正常,我什么也没说他。可其乖张之甚还在后头哪!买回那书,翻至那页,颠来倒去地看了整整一下午,你猜怎的?赞叹之余又不满足:真个是美玉微瑕,这女子的面容似乎还不够漂亮。左思右想,心生一计,急冲冲又找出一份画报,剪下一个影星的笑面拼贴上去。这下可以满意了吧?然而,不过,但是,这泳衣的面积是否还嫌大了些个?便又找来油彩和画笔,一笔笔把那泳衣缩小,缩小咳,不如干脆全都涂成肉色的吧。而后直腰,舒气,眯起眼睛看看,退后几步瞧瞧我忽醒悟:丁一,你啥意思!那厮一惊,才觉羞耻,赶忙把杂志合上。合上就行啦?/那咋办?/还不赶紧烧了去!诸如这样的事,诸如这类思绪或勾当还有很多,我都帮他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并且私下里我也常劝导他:这样的心愿倒也并不为过,只是你要明白你还太小,还没到时候。爱情哪里是这么简单?我们早已不在伊甸,我们离开那儿已经很久,你还记得吗——离开时为啥要有那遮蔽的仪式?是呀,你还不是太懂,还不能想得很清楚,所以嘛,你要忍耐,要谨慎,轻举妄动会给咱惹来什么麻烦是你这样的年龄想都想不到的
教育和说服自然是必要,还有启发,还有警告,甚至要严厉,不可估息。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能啊,本能这东西总被低估。果然果然,这丁一终没有让我的担心白费!就在我驻进他的某一个春天,这厮终于闹出了丑事,闹得四邻皆知,沸沸扬扬,以至于我再想帮他瞒都瞒不住了。什么事?什么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着实有的可说哪!简而言之,就在那一年,东风骤起青光乍泄之时,此丁以其大不谨慎之行径,为我们赢得了一个可怕的称号:流氓。或曰:臭流氓!
残忍的春天
因这称号,丁一的春天变得残忍,好端端的忽然就充满烦恼。就好比青光明媚,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时节,这丁一之地忽儿天低云暗,飞沙走石——冷言冷语如沙尘暴般聚集在我们头顶,飘洒在我们周围。走到哪儿,哪儿就有那称号隐约作响“嘶嘶嗡嗡”如蚊如蝇,随之人群中便有冷淡的面孔浮出,便有鄙夷的目光闪动,便有熟悉的身影调转。春风残忍,凛冽逼人“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那时节,丁一把头缩进衣领,踽踽独行,步履哀慌,直想就这么走吧走吧走吧也许能走出这个人间,走出这个世界!我呢,我也想过,是否趁早离开这一处是非之地?
全是你闹的!我说他。
丁一苦闷,惟私下对我倾诉:可你说我唉,我并没啥歹意嘛!
那你,就这么不能控制自己?
我只不过是想想挨得她们近近点儿。
说得轻巧!
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她们都是是不是真的。
看看?光看看至于这样?
可要是不能触触摸,那你说,怎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都在那儿?
在不在那儿与你何干?
丁一语塞。丁一闷闷地独步春风,在那嗡嘤作响的称号中孤苦无告。
我懂他的意思,其实我并不太责怪他。在我看,他不过是失之鲁莽,可鲁莽算得什么大错?我甚至暗暗为他叫好。为啥?为他的敏觉?为他的坦诚?为他的勇猛?都不。那到底为什么呢?噢噢,我忽然发现,一经回想起那丁的所谓“丑事”我竟似向往多于悔恨,快慰多于恐慌,恍恍惚惚直觉得那里面必蕴藏了无比的欢愉与希望。
多漂亮啊她们!难道你不觉得?
行啦嘿哥们儿!还嫌祸惹得不够?
丁一四顾迷茫,真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欲上层楼,欲上层楼。”“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不过呢,他说不清的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永远的行魂,是恒久的旅途,我到过多少生命我就经历过多少春天!那丁想要说的是:“她们是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可如此美妙的她们会不会是幻景?如此美妙的她们是不是可以贴近?如此美妙的她们是否确凿,能否永远,还是一不留神就会随风飘散?”但是他说不清楚,说不清道不白却又被这人间无辜地冷落。
我只好安慰他:没啥,兄弟这没啥,咱的路还长着呢。我心想: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在悠久的旅途中算个屁呀。兄弟你听我的,未来远大,风光无限,咱的好光景还有的是哪!
可那丁还是垂头丧脸,真好似此地一首民歌所唱:“千年等一回”——千年一回,可在丁一看来,就怕是已然毁之一旦。
咳,别介别介。我劝他别那么想。
甭管我,你他妈甭管我行不?他暗自哭喊:我他妈不如死了算了!
自杀
丁一一带或不止丁一一带,这人间,从古至今的这个人间(史铁生一带也算上),是我到过的唯一有着自杀之风的地方。原因不可一概而论,方式却是异曲同工。死亡,原是因为身器的老化或残损,不宜再住。而自杀,说到底是由于心魂的走投无路;心魂或耐不住这人形之器的束缚、隔离、封闭,或不堪同类间的猜忌、诋毁、敌视甚至戗害,所以在其形其器尚且完好之时便毅然离去。可以料想,此前心魂必有苦苦挣扎,必有深深哀告,终至不堪忍受,不得不另谋他途。比如此刻我在丁一,在这天低云暗的早春,在这“流氓”声声的压迫之下,在这孤苦无告的行途中,便油然地想到了自杀——也许,不如出生入死早早告别丁一另取前程的好吧?
然而,死是什么?他途何途?丁一不知,我也拿捏不准。以我既往的经验想,他途可能会比丁一之旅好些,或者很好,但也可能不如,甚至更糟。一切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你拿捏不准。不是吗,我兴冲冲来此丁一之时何曾料到会有今日之处境?死,还是不死?离开,还是留下?这问题老得掉牙。若干年前,当莎士比亚之魂途经哈姆雷特之身时,就曾彻日彻夜地想过。所以呀,丁一,我的经验只有一条:是死是活终归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这局面有点像我在史铁生的屡屡遭遇。那史总是生病,总是要去看医生。朋友们介绍了好多医生,医生们又推荐了好多医生,但哪个是最好的呢?哪位才是能治得了你的病的那一位呢?终于还是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由病人来做决定,由一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说了算。
这可真是荒唐。
但一切从来就这么荒唐,如果你肯定这就是荒唐的话。
一切莫不如此。所以我对丁一说:一切,终归得由自己来决定。
决定!决定!可是靠什么来决定呢?
平时嘛,你靠我。当然啦,有时候我也靠你。
现在呢?
现在嘛,只有靠祈祷。
祈祷?
对了哥们儿,祈祷,然后做一个决定。
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请问:做什么决定?
什么决定都行。
什么决定都行,我问你?
问我不问我也是一样。因为,不做,也是做了。
说啥呢,你?
人话。反正总得有一条路走。而且,必定是只有一条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