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与歌唱
我们一路低吟高歌。在丁一的记忆里我们从午后一直走到了深夜,而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一直就没停止,从深夜一直走进了黎明唱着五月,唱着紫罗兰,我们从城市的这边走到了城市的那边,从山的这边走到了山的那边,走向飞霞,走向飞霞的后面,从现在一直走向永远
人,你为什么要唱歌呢?最初,人是怎么想起要唱歌的呢?为了表演?为了庆祝?为了出售,为了票房和排行榜?显然不对。不可能是这样。在从伊甸至今的路上,在张望别人和寻找夏娃的时候,在那孤独、寂寞与焦灼的行旅中,你表演给谁看?你出售给谁买?你庆祝什么?不哇,那是呼唤,是一路的呼唤!
心在呼唤。
寻找即是呼唤,寂寞也是。焦虑是呼唤,孤独就更是。那山峦,那飞霞,那天际,那走不尽的路和做不尽的梦啊,全是呼唤!
自古的民歌都是情歌。
自古的情歌,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心愿——你在哪儿呀,我的爱人!
这一躯身器实在是狭小,拘束。这一双望眼实在是模糊,迷茫。惟呼唤可以冲开这狭小的身器吧,唯有歌声可以飞扬得辽阔——顺天而游,信天而游,让远在不知何方的爱人能够听见!
所以人要歌唱。
也所以才有虎啸狮吼,燕语莺歌,才有猿啼鹤唳,马嘶鹿鸣那都是拘魂要冲开身器,去汇合远方的情侣吧?所以也才有风呼雨唤,电闪雷鸣四季轮番地歌唱,未必不是由于爱的愿望和为了爱的收获。
是呀是呀,所以人要歌唱。那压根就不是为了表演和庆祝,更不可能是为了票房。那是呼唤,甚至是呼救哇哥们儿——囚于身器的心魂在击壁而歌!
引文:比如春天,比如摇滚
比如年轻的歌手没日没夜地弹唱,呼喊,甚至号叫,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春天,灵魂尚在幼年,而生命力已如洪水般暴涨——幼小的灵魂被强大的躯体所挟持,简陋的灵魂被豪华的躯体所蒙蔽,喑哑的灵魂被喧腾的躯体所埋没
万物生长,到处都是一样。那时大地披上盛装,一度枯寂的时空突然间被赋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灵魂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欲望被刺激得不能安宁。我猜那震耳欲聋的摇滚并不是要你听,而是要你看。灵魂的谛听牵系得深远那要等到未来,等到秋天,此时年轻的歌手目不暇接,是要你看。看这年轻的躯身多么强健,看这美丽的有形多么辉煌,看这无形的本能多么不可阻挡,看这天赋的才华是如何表达这一派灿烂青光。年轻的歌手把自己涂抹得标新立异,把自己照耀得光怪陆离,他是在说:看呀——我!
可我在哪儿?我是谁?
我怎样了?我还将怎样?
我终于又能怎样呢?
先别这样问吧,这是春天的忌讳。虽不过是弱小的灵魂在埋没中的暗自呢喃,但对春天这是一种威胁,甚至冒犯。春天不理睬这样的问题。而秋天还远——这是春天的佳音,春天的鼓舞,是春风中最为受用的恭维。
所以你看那年轻的歌手吧,在河边,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广场,在烛光幽暗的酒吧,从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声由惆怅到高亢,由枯疏到丰盈,由孤单而至张狂(但要真诚)终至于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扯断琴弦,击打麦克风(装出来的不算);熬红了眼睛,眼睛里是火焰;喊哑了喉咙,喉咙里是风暴;用五彩缤纷的羽毛模仿远古,然后用裸露的肉体标明现代(倘是装出来的,春风一眼就能识破),用傲慢然后用匍匐,用嚣叫然后用乞求,甚至用污秽和丑陋以示不甘寂寞,以示与众不同直让你认出那是无奈,是一匹牢笼里的困兽(但肯定是装不出来的)!——但,到底是什么呢,被困在了牢笼?其实春天已有察觉,已经感到了:我,和我的孤独。
我,将怎样?
我将投奔何方?
怎样,你才能看见我?我才能走进你?
那无奈,让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过慢慢地听吧,你能听懂,其实是那弱小的灵魂正在成长,在渴望,在寻求,在试图冲开身体的墙壁;年轻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唤着爱情。从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唤着的都是:爱情。自古而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躯体,被无形的本能,被天赋的才华困在牢笼里的,正是孤寂的灵魂。孤寂的灵魂暗自呢喃,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引自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
引文:再比如春天,一直到夏天,比如流浪
于是年轻的恋人四处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处。
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
空空洞洞的午后。满怀希望的傍晚。在万家灯火之间脚步匆匆,在星光满天之下翘首四顾。目光洒遍所有的车站,走过一盏盏街灯。数过十二个钟点。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长然后缩短,伸长然后缩短一家家店铺相继打烊。到哪儿去了呀你?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这样唱过。)
细雨迷蒙的小街。细雨迷蒙的窗口。细雨迷蒙中的琴声。
直至深夜。
春风从不入睡。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但力量凶猛,精力旺盛,才华横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但也把迷路的儿童送回家,却对那些家长没好气:“我叫什么?哥们儿这事也归你管?”或搀起摔倒在路边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对那些儿女不客气:“钱?那就一百万吧,哥们儿我也算发回财。”
一群鸽子,雪白,悠扬。
一群男孩和女孩疯疯癫癫五光十色。
鸽子在阳光下的楼群里吟咏,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骑车飞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阳地里的老人闭目养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恋人——在瓢泼大雨里依偎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无语。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风。大雨和大雪之中,盛夏来临。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这世界让他看得怦然心动,又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可有多规矩呀,看看现在这些年轻人!
曾经的禁区如今已经没有。
但是,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与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若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夏天的暴雨更是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还能走进哪里呢?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若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日趋丰满的女孩,和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
你在哪儿呀,我的爱人!
群山响遍回声。
从春到夏,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到处都是嘶哑的歌喉。
(引自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
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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