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的理想生活
在那座客厅的地板被涂成红、蓝、白三色的宅屋里,丁一和娥有过一段理想的生活。白天他们各忙各的事去,像觅食的鸟儿飞进人山人海,隐没在轰轰烈烈的楼峰厦谷之间,晚上回到这儿,以简单的物品和奢华的想象度着生命的另一半时光。有时候萨也会来。
他们一同创造了多少激情燃烧的戏剧,或不过是些随心所欲但绝不现实的情节,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记述那些事让我为难。我担心写真会更让人沉湎于看,结果倒忽视了想。或当有一天观众油然地闭上眼睛,一心去谛听那里面的神启,我才可能恰如其分地讲述那些戏剧的细节。
我执意说那是戏剧,无非是还要强调:性爱,看起来大同小异,想起来则相去甚远。因而夜的戏剧说到底是要依靠想象的,即在这个危惧四伏的人间,孤弱的心魂可以怎样竭尽所能地相依相求,并一同祈告上苍赐给我们平安与团圆。
或如一位鼎鼎大名的哲人所言:人在大地上,当诗意地栖居。
诗意地探问历史,看望未来,以及诗意地重整现实。
因而有一阵子他们迷上了改编,改编戏剧、电影甚至小说,并搬上他们的三色舞台。我记得他们胆大妄为,居然改编到一些经典剧目头上;不敢说改得高明,但其动机的纯粹和想象力的奇诡至今让我心存敬重,心存敬重却又不免暗自发笑。比如说,他们让野火春风斗古城中那个深明大义的革命母亲没有机会自杀,让她活着,让她仍旧陷于敌人的威逼之中,然后再来看看命运留给她儿子的选择还有什么。再比如,给红岩中那个著名的叛徒换一种秉性,让他心欲懵懂尚未沾染爱情,自然他也就还没来得及有爱人,甚至让他对“儿女情长”那一套素持轻蔑之态度,从而因差缘错地他便逃过了敌人的抓捕,然后,再来看看他是否也可能做成一条好汉。嗨嗨丁一,你们认为这有意义吗?/怎么,你认为没意义?/你以为你们改变了什么?没有哇哥们儿,这不过是同样的命运经过着不同的姓名罢了!/对呀老兄,可这没有意义吗?他们不再理我,乐此不疲地继续着他们的改编。
有一回他们改编牛虻。初衷只是让牛虻活下来,让亚瑟与琼玛相认,以及与蒙泰尼里和解。但是演着演着三个人都憎恶起那个列瓦雷士来了。当牛虻把脸埋在琼玛的臂弯里,挨过了那一阵几近软弱的颤抖之后,抬起头来,重新恢复了他素有的镇静或不如说是一副永远都摆脱不掉的假面之时,萨忽然演不下去了。
萨一把搡开半跪着的丁一,喊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不把一切都告诉琼玛?我看他一点儿都不爱她,娥你说是吗?”
“是的,”娥坐在月光里不紧不慢地说:“我早有同感。”
萨说:“我看他折磨起人来简直有种快意!”
“他要报复。”娥说:“不单要报复蒙泰尼里,报复琼玛,他要报复所有的人。你们见他对谁有过善意吗?”
萨说:“对他受过的那些苦,他要让这个世界加倍偿还。”
“没错儿,”娥说:“用别人的忏悔,用别人的歉意、痛苦和煎熬来发泄他的怨恨,来满足他的虚荣,来包装他所谓‘男子汉’的形象。”
萨说:“什么永不诉苦,他诉得还少吗?他利用爱他的人,或者说是利用别人对他的爱,来发泄他的怨恨来塑造他的光环,丁一你说这样的人,可谈得上一点点爱吗?”
“他主要是想当英雄,”娥说:“想当一个被人爱戴的列瓦雷士和牛虻,而那个可爱并且会爱的亚瑟,早已被那含屈受辱的十三年给蒸发啦!”
“那怎么办?”丁一跪在地板上问。
娥说:“照这样,亚瑟是绝不可能回来的。”
“那怎么办?”丁一仰起脸来问。
萨说:“只有让这个牛虻实话实说,把真面目全盘托出!只有那样亚瑟他才可能回来。”
“或者说,”娥补充道:“琼玛才可能认出亚瑟。琼玛是绝不可能在列瓦雷士身上认出亚瑟的。”
“没错儿没错儿,”萨说:“结尾的悬念未必是因为牛虻不想说出真情,而是因为琼玛内心深处的恐惧——她不敢认他,她不能想象那个一脸纯真的亚瑟可以从这副‘列瓦雷士的假面’中回来。”
“棒极了,萨你说得棒极了!”
丁一于是把脸重新埋进娥的臂弯,然后抬起头来:“琼玛,琼玛你仔细看看呀!难道你还没看出我就是那个你曾经爱过的、并且一直都在爱着你的亚瑟吗?”
“拙劣,拙劣!”萨大笑道:“丁兄我还从没见过如此拙劣的表演哪!”
娥也笑倒在一旁。
“那,应该怎么说?”
两个女人便一齐坐在月光里,看着他,嘻嘻地笑而不答。
我只好提醒他:如此末路的语言,丁兄,你以为能够传达什么极端的心愿吗?/那你说咋办?/忘记格伦是怎么说的了?
赤裸的娥和赤裸的萨便一齐站起身,冲他喊道:列瓦雷士,还我亚瑟!列瓦雷士,还我亚瑟!列瓦雷士,还我
还有一回,他们居然改编了莎翁的名剧奥瑟罗。他们让那个自卑因而多疑的摩尔人,在走进那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之前因为一个偶然的念头——比如说天气太热,他想先去冲个凉——而耽搁了几分钟,而就是这几分钟,不仅改变了主人公们的命运,当然也就改变了全剧的结局。简单说吧:那几分钟使奥瑟罗走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甚或竟是溢出了此一元时空的限定,懵懵懂懂他先自走进了全剧的结尾,以至于提前听见了苔丝狄蒙娜死后的心声,听到了凯西奥的告白。此一事件的另一种结果是:当那个心怀叵测的伊阿古携其谗言,风也似的再刮到奥瑟罗的耳边时,他发现,他的诡计刚好为其主帅久悬未解的一道谜题提供了答案。见那摩尔人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痛苦地发狂,而是手握剑柄轻蔑地看着他时,狡猾的伊阿古自知阴谋败露,转而大笑。
“你笑得太晚了,先生!”奥瑟罗的剑锋顶住他的喉咙。
“未必未必,”善辩的伊阿古说:“对于一部经典的戏剧而言,并不存在早与晚的问题。”
“好吧,那就再给你一分钟解释。”
“既然你能够提前走进戏剧的结尾,我为什么不能拖后走到戏剧的开头?”
“!”
“所以呀我的主帅,你是不可能杀死我的。”
“试试吗?”
“试试吧,除非你能够杀死你的自卑与多疑,否则我将死而复生。”
“你凭什么?”
“凭我风一般无所不在,一俟你萌生猜忌,我便会卷土重来!”
奥瑟罗不信,一剑刺死了那个奸佞。但是果然,随即他听见漫天漫地的风流无不裹挟着伊阿古的奸笑:“奥瑟罗,奥瑟罗,你的幸运只有一次,而我永远都在你周围伺机而动”
问问的梦
有件小事,曾让丁一和娥大惑不解。在他们把客厅地板染成红、蓝、白三色的那个周末,问问从幼儿园回来,本来高高兴兴的一路上又说又笑,可一进门就不出声了。
“怎么啦问问,你不喜欢这样吗?”娥指指客厅的地面。
问问摇摇头,不说话。
“你要是不喜欢,”丁一说:“我们也可以把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问问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问问叹了口气,叹得像大人们那样意味深长。
“到底怎么啦问问,是不是幼儿园里有什么事了?”
问问再摇摇头,就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这天晚上丁一没在那儿住。
第二天一早娥就打来电话:“喂,你猜昨晚问问是为什么?她说她早就梦见过这样的屋子。”
“什么样的屋子?”
“地面,被涂成红、蓝、白三色的屋子。”
“是吗?!还有呢?”
“她还说蓝色的是海浪,红色的是海岛,白色的是一群一群的海鸟。”
“那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电话里好一会没有声音。
“喂,喂!娥你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嗯好了,回头再跟你说吧。”
“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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