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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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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我的髻姑娘!你到哪去了?可把大妈给想死了!”田大妈一边往自行车的闸缝里塞着邮票大的存车收据,一边热辣辣地招呼小髻。

    小髻一阵感动,忙向田大妈说明。

    田大妈再不敢实施她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一切得抓紧进行。不然,小髻哪天再消失一次,到哪去找!

    “小髻,有件事,人家托我多时了,你也不要害臊。若是愿意呢,就算给大妈一个面子。若是不愿意呢,就直说,大妈绝不会为难你。”

    什么事需要这么长的开场白?田大妈慢慢说下去:“我家邻居有个儿子,岁数与你正相当。干的工作是工艺美术。人家求我给你们俩牵个线。”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贵人在相助小髻?早知有今天,又何必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真没想到,她的难题竟这么容易解决。人家找上门来,媒人又是知根知底的田大妈!

    最初的惊喜之后,曾经索绕过妈妈的迷雾,又像鬼魂似的出现了。既然对方一切都好,为什么偏要找一个乡下姑娘呢?

    小髻知道自己漂亮。但北京城的漂亮姑娘多的是,小髻绝不是最出色的一个,就算小髻是最出色的一个,还有远比漂亮更值钱的工作、文凭、房子是什么人把这一切都抛弃了,来找小髻呢?

    想到暗中曾有一双眼睛,将自己审视再三,左右衡量,才做出这个决定,小髻不禁悚然。她固执地保持沉默。田大妈应该知道更多的理由,她理应把事情再讲清楚些。

    一向精明的田大妈,稍稍有点紧张:成败在此一举了,弄不好,鸡飞蛋打。她清清喉咙,说:“小伙子别的都不错,就是有点——”她像怕吓着小髻,放低了声音才说出来“——残疾。”说罢,大气不喘地盯着小髻。

    原来是这样!小髻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是个刑满释放犯呢!第二个反应才是这事,不妨一试。成与不成,见了本人才好定论。

    见小髻脸上并没有多大变化。田大妈又恢复了平日的精明与口才:“说是残疾,其实没那么厉害。不过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微微有点跛,干什么活,都不耽误。”

    小髻试着想象了一下。不成。想象不出来。平日上街,她注意的都是青春勃发、神采飞扬的年轻人,没有留心过跛子。

    田大妈半是解释半是发泄地说:“北京的姑娘,如今连个中国人都嫁腻了,抢着去嫁洋毛子。就是种菜的老农民,也说不嫁残疾人。其实,脸上抹多少增白粉蜜,也挡不住那黑!”

    小髻心里像翻了五味瓶。这席话,只能使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她连在北京郊区的菜农都不如。她憧憬中等待的那个人,朦朦胧胧之间,眉目永远看不清,但绝不是个跛子呀!只是,那个人在哪?就算找到了他,他会不会要小髻呢?小髻就是心气再高,也只有等别人来选择她。何况,阿宁姐至今也没让她同那位大学生见过面。

    小髻答应了田大妈,星期天去她家见那位跛邻居。

    跟不跟阿宁姐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吧。一个跛子,这太伤人心了,小髻对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因为田大妈盛情难却。

    小髻穿上阿宁姐给的茜红色羊毛衫,外面穿上阿宁姐的驼色呢子大衣,戴上一顶白雪蓝毛织的帽子(这是她自己买线织的),收拾停当出了门。

    打扮起来给谁看呢?给那个跛子吗?不是的。髻儿是为自己打扮的,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约会。

    田大妈家不远,是幢同阿宁姐家一模一样的统建楼房。暗淡的灰色,给她一种亲切感。

    按照地址,就是这间了。小髻不忙去敲,把旁边的两扇门细细打量了几眼:那个跛脚的邻居,不知住在哪一边?又一想,说是邻居,并不一定挨着住,也许隔着几座楼房,田大妈是个关系很多的人。

    敲门。田大妈非常热情地把小髻迎进家。原说好由田大妈领她到邻居家去。

    “不忙去,先坐坐。家里没旁人。吃糖。”田大妈嘴里招呼着,端出一盒糖。盒里装着廉价的水果糖,浮面上有几颗金光闪耀的酒心巧克力。田大妈剥了一块递过来。小髻噙在嘴里,竟吃出一股清凉油味。仔细一看,那糖盒原是装药的铁皮盒,一侧还写着:活血化瘀,主治跌打损伤。

    “小髻,你看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妈像个博物馆的讲解员,领着小髻参观。

    田大妈家也是中单元。不过比阿宁姐家多了一小间。在小髻摆单人床挂紫花布幔帐的那侧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田大妈就住在这间。刚才小髻一进门,也就是坐在这里,几件简单家具,一床半新的被褥,墙上挂历上有一个巨大的美人头,正对着人笑其余的走廊、厕所、厨房,都同阿宁家走向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干净。厨房里的炊具也很少,搁板上也冷清,全不像阿宁姐家有诸多的不锈钢锅盆和麻油辣酱腐乳陈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妈家是清贫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静而矜持地跟着走动,不知不觉中用阿宁的眼光打量这一切,含着淡淡的俯视。

    就剩下相当于阿宁卧室的那间大房屋了。田大妈搓搓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示意小髻自己接着去推。那神情,有点像东海龙王显示他的定海神针。

    小髻不以为然。她虽是乡下人,但阿宁姐是上等人。她因为带着费费,也颇去过几家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家。一个看自行车卖旧书报的老太太,再精打细算从嘴里抠食,也是不能比的。门缓缓地开了。小髻虽然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屋内的繁华景象惊呆了。落地的纱帘,吸顶的吊灯,使这间不大的房屋显出一种局促的豪华。一套浅茶色的组合家具里,摆放着电视机、录音机。地当央,是镀铬床头,镶有小天使图案的席梦思软床,缀着缨络的床罩直垂到地面,将主人的温馨与甜蜜都笼罩在一片蓬松之中。墙壁上挂着电子石英钟,正值报时,奏出像钢琴一样悦耳的声响。地面上铺着几何图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动了一下脚步,地板上像盖了章似地留下一双脚印。倒不是小髻鞋脏,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涂抹得不那么清晰了。多宝格的文物架上,安放着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当然还有唐三彩马。最下层矗着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号暖水瓶那么高。于是小髻很想走过去摸一摸——它真是一枚鸟蛋,还是白石头雕成的?

    这房子不知属于哪一对幸福的小鸟!小髻由衷地羡慕他们。阿宁姐没有这样的“席梦思”说是怕费费睡驼了背,但也说过这样一张床,价钱贵得会使人做噩梦。阿宁姐也没有这样的“多宝格”说是玩物丧志会使人堕落,但每逢领费费出去,总要买回些便宜的小工艺品。阿宁姐也不买石英钟,说是轮到她出国时,带回一架誉满全球的“西铁成”要便宜得多

    “这是我儿子住的。怎么样?”田大妈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这么讲究。都能拍电视剧了。”小髻说的是真心话。阿宁姐活得神气,但田大妈的儿子活得似乎更滋润(这是小髻刚学会的一句北京土话)。

    “你喜欢吗?”田大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这话问得不近情理。房间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换着穿。对别人的家,她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当妈妈的,也许是高兴糊涂了。

    “你若是喜欢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摆设像个新房,但它不是新房。墙上该挂夫妻合影的地方,只挂着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远,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觉得是个很清癯的面孔。

    这就是那个跛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中,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残疾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手里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周全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的羡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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