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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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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遗物,可是铁山跟她吵架时仍然投来让伊利亚终生难忘的奇怪目光:那是一种陌生的冷漠的甚至蔑视的目光。伊利亚从来没有见过丈夫向她投过这种目光,里面有一种可怜她、看不起她的悲悯和放弃。

    铁山,你不要这样看我。伊利亚说,我不是不想往外拿东西,可是这是我父母的东西。

    就算是你父母的东西,难道比看着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即将死去更重要吗?铁山看着妻子,是东西重要还是生命重要?伊利亚,你竟然自私到了这种程度吗?这是我的妻子吗?这是我的战友吗?我们不是一起宣誓过的吗?我们连一生都奉献了,连人都奉献了,还在乎一条围巾吗?

    铁山突然发疯,好像丧失理智一样,自己扯自己的衣领,扣子被扯飞了,他疯狂地脱下大衣,喊,把一切都献出来,我操你妈!他竟然说了粗话。铁山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扔在地上,把围巾也扔掉,最后把大衣和靴子都脱掉,扔在地上,然后发出一阵让伊利亚感到撕心裂肺的狂叫。

    这是父亲最隐秘的一幕,我的母亲跟我描述这个画面时,我几乎无法相信。这个有理想、具备良好克制力的战斗指挥员,竟然在家里演出了这一幕疯狂的闹剧,像个小丑一样,这真是令人惊讶。但当父亲晚年,我在协和医院陪同他时,曾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个细节,父亲却说我母亲在胡说。

    铁山扯掉衣服后,坐在椅子上抱着头,他流下了眼泪。伊利亚惊呆了,一种愧疚涌上她的心。她知道铁山一定是受了强刺激,否则不会这样失态的,况且他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伊利亚走过去,抱着铁山的头痛哭起来,请求他原谅她。

    可是她从丈夫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厌弃,甚至还有一种对敌人才会有的仇恨表情,因为他看到了伊利亚的软弱。他仍在愤怒中,那天,铁山狠狠地打了伊利亚,抽她的嘴巴,用脚踢她,他抓她的头发,一绺头发被揪下来,飘落在地上。

    伊利亚哭了,伤心地哭着,也可以说悲凉地哭泣。她爬到铁山脚前,说,就算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就算我犯了弥天大罪,我还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你真的恨我吗?我是你的妻子啊铁山像牛一样喘着气,脸上仍然是仇恨的表情。

    伊利亚哭泣着说,铁山,你不要这样看我,求求你,我把什么东西都给你,你要什么,你说,这家里的所有东西,你都拿走,就是不要抛弃我,不要那样看我,我是你妻子啊伊利亚头上被铁山揪下一绺头发的地方出了血,她的衣服被扯破了,露出了rx房。

    铁山看着伊利亚披头散发的样子,突然紧紧抱住她,亲吻她,伊利亚也紧紧抱住他,泪水弄湿了他的脸。

    铁山说,我太累了,太累了!你要支持我,伊利亚,你不能软弱,你要支持我

    伊利亚说,亲爱的,我支持你。

    她看到铁山瘦了,他因为操劳过度,眼睛竟深凹下去,变得异常苍老,又黑又瘦。由于眼眶凹陷,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大,好像惊慌的动物的眼睛。

    铁山痛苦地去亲妻子的伤口,大声叫勤务兵给她上药。

    伊利亚发现,丈夫是孤单的,其实他很可怜。他累得几乎要死去,变得异乎寻常的脆弱,所以他把压力倾泻到她身上。在以后的几年中,铁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好像快要绷断的弦,脾气喜怒无常,跟他说话有一句话说不对,他就会突然爆发出来,让人觉得非常恐怖。但平时铁山非常沉静,和人说话也很温和,只有伊利亚知道,这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我无法说明母亲和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裂痕,他们都不愿意说这些。但我可以肯定,母亲的裂痕是从心中开始的。事实上,后来在父母的冲突中,打架的事并不算多,但矛盾却已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在破裂之前,双方都在努力维系关系,因为他们不仅仅在维系婚姻或爱情,他们实际上是在维系信仰。这就是我父母和一般夫妻不一样的地方。

    伊利亚为了挽回丈夫,后来真的放弃在驻地的安稳生活,跟随铁山到农村参加土改,她要用实际行动来维系她的爱情。可是,刚到农村的第一天,伊利亚就吓破了胆。她进村后找铁山,来到一片山坡上,那里正在处决一批犯人,包括地主、国民党军官和土匪。

    伊利亚转过山坳突然就看见了他们。犯人们被推倒在地,铁山用脚狠狠地踢犯人背部,把他们用力地踩倒在地上,然后用手枪对着他们。有一个地主大约已经八十多了,花白的胡子在风中哆嗦,一直不停地给铁山叩头,大喊大叫说他是冤枉的。他说他辛苦一辈子才挣下这家业,而且他对农民很好,村民都可以证明;他说他每年都求雇工来帮他收割,他付的是最高的工钱;他说他没有压迫过农民,他没当过农民的老爷,农民才是他的老爷,因为夏收一到,他就得求爷爷告奶奶,才能请到雇工。

    他的喋喋不休引起了一阵笑声,伊利亚看见铁山也笑了,然后铁山就用力在老地主背上踩去,对着他的后胸开了一枪,血从胸膛飞出来。地主的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并没有马上死去,喉咙里发出一种叫声,双手扯着地上的青草,发出噼噼扑扑的声音。伊利亚吓坏了,她看见了老地主的脸,他在流泪。铁山上前在他头上又开了一枪,地主趴在地上跳了一下,死了。

    这一幕镌刻在伊利亚的心里。无论事后铁山如何向她说明镇反的必要性,伊利亚都不能忘记老地主死前的哀鸣,以及他流的眼泪。铁山说,连圣经上也说,天国是强暴进入的,共产主义也一样。

    伊利亚理解铁山的话,但她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场面,因为它对伊利亚产生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刺激。后来,她一直跟着铁山辗转在各地农村搞土改,铁山也没有再让她目睹处决的场面,但伊利亚看到的事实比现场的处决更可怕。

    经常在晚上,有人会送来一本红色的小册子,上面写着这个区需要处决的人的名单。这些处决的名单,将由铁山来遴选,他可以决定杀什么人,或者留下什么人。

    伊利亚刚开始没有明白丈夫在灯下做什么。他先磨墨,然后拿出毛笔在水中化开毫,接着开始在名单中选择,他打钩的是要处决的人,划圈的人则幸免于难。伊利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问,你为什么在名字上打钩呢?

    要处决他们。铁山说。

    伊利亚吓了一跳。可是她说,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铁山说。

    伊利亚觉得有一种冷意渐渐浸透全身。她听说过土改中有的地方找不到地主,只好用富农充数划入处决名单,今天她亲眼看到丈夫在划掉一些他并不了解的人的名字,他的毛笔轻轻一抹,这个人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铁山觉察到了妻子的惊恐,虽然她什么也没说。铁山说,伊利亚,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提高觉悟呢?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不认识他们,却可以定他们生死,其实,不是我在定他们的生死,是正义在审判他们,这些人每一个都死有余辜。

    伊利亚轻微颤抖着,她能理解铁山的话,但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她荒唐地联想到自己父母的死亡,虽然这是两回事,但眼前密密麻麻的名单,让她想起前往集中营的犹太人的名单,也是这样密密麻麻的。

    在接下来和铁山的共同生活中,伊利亚没有再和丈夫有过大的冲突。她睡在铁山身边,却常常彻夜不眠,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状况当中,有一种不安全感像钟摆一样在她心中摇摆。

    但她知道,她仍爱他,因为他是好人,到今天为止,他仍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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