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把妞妞接回家的那一天,我们是多么手忙脚乱啊。全家人围着这个娇嫩的小生命,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换了块尿布,把她在摇篮里安顿下来。刚安顿好,她突然打了四个喷嚏,然后号哭起来,小脸胀得通红,小手向空中乱抓。雨儿一筹莫展,急得要掉泪。
“没关系。”雨儿的母亲说。
“都到这地步了,还说没关系!”她喊起来,重重地倒在床上,直喘粗气。
我坐在摇篮边,让妞妞的小手握住我的一根手指,低声和她说话。她安静了,睁大眼睛望着某处,像在倾听。不一会儿,她又哭。
“她饿了!”雨儿恍然大悟,跳下床,给她喂奶。她果然止哭了。
妞妞连连打嗝,她又着急,坐在摇篮旁,边哭边数数,伤心地说:“她一连打了九十七个嗝!”
我笨手笨脚地给妞妞换尿布,把小东西弄哭了。雨儿心疼,责备了一句,夺过来自己换。我是好意,怕她月子里受累,心里委屈,顶她一句。她一听,便躺倒流泪。我把妞妞放回摇篮,也躺到床上哼起来,一边说:
“两个妞,叫我怎么带得了呀。”
她噗嗤笑了。“当时我想,三个人一起哭,多可笑。”后来她告诉我。
那些日子里,雨儿沉浸在当妈妈的幸福中,当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变了个人,过去做事丢三拉四的那种劲儿暂时没了,每天给妞妞喂奶、喂水、洗澡,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这个懒妞,从来生活在无文字之境,连写信都要我代笔,现在居然坚持写育婴日记,一天不漏。她过去爱赖床,睡起来没个够,现在睡得极警醒,每夜起好几回,按时给妞妞哺乳和换尿布。
她还一心让别人分享做母亲的幸福,我听见她兴致勃勃地劝一个来看她的女友也生个孩子,说道:“养孩子真好,生生地养出这么一个小生命,有鼻子有眼,会哭会笑,会打呵欠,放屁倍儿响。”
从前,她整天懒洋洋,无所事事,她母亲看不惯,批评她一事无成。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劝她找点有意思的事做了。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人太复杂了,我要回到动物世界去。”我满意地想,这会儿她终于回到使她如鱼得水的动物世界了,同时也找到了最适合于她的事业——做一头刮刮叫的母兽。
初为人父人母确实是人生最奇妙的经历之一。那些日子里,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笼罩着我们,小生命的存在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显示的奇迹。无论走到哪里,那张像百合花一样开放的光洁可爱的小脸蛋总是浮现在我眼前,召唤我回家去,立即回家去。事实上,我几乎不出门,我舍不得离开她。我意识到我生命中有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发生了,心中充满一种最真实的幸福感。我满以为幸福之路还很长,因为给我带来幸福的我的女儿刚刚开始她的生命之旅,我的幸福将跟随她的旭日初升般的生命经历多彩多姿的风景,何曾想到灾难早已潜伏着,我的幸福实际上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球停留在悬崖顶端,一眨眼就滚下了万丈深渊
二
还有三天就满月了。晚上,和往常一样,雨儿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给妞妞哺乳,满意地看妞妞使劲吮吸的样子。她的奶水一直很足,妞妞吃够了,松开乳头,亮黑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为自己获得如此畅快的满足向妈妈致意。
突然,雨儿被一股恐惧感攫住。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妞妞举起来,拍拍她的小背,让她打嗝,却急急抱她到灯下,让我看她的瞳孔。
几天前,在灯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见过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时会呈透明样,如猫眼一闪。我多么无知,以为这是正常的,还惊奇婴儿的眼睛如此清澈见底。
阿珍叫来了雨儿的母亲。老人家仔细看了看,沉吟良久,给她认识的一个眼科大夫拨了电话,约定明天去检查。
雨儿放声大哭。
夜里,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悬着妞妞可爱的小脸蛋和那只突然变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种种推测,想到妞妞一只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阵阵恐慌。我哪里想到,事实比这凶险无数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们就抱她去医院。这是北京最权威的一家眼科医院。眼科主任让我们把妞妞放在诊床上,透过眼底镜查看她的瞳孔,又让另两名医生来看,彼此商量了几句。然后,把我叫到诊桌旁。
“这是一种眼底肿瘤。”她说。
“是恶性的吗?”我问。
“是的,恶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可以动手术,不过预后不良。”
“再生一个吧。”另一个女医生同情地望我一眼,插话说。
“先别这么说,还没有查遗传呢。”眼科主任制止她。
接着她还在向我交代些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那么遥远,她的话全无意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长了。这件事如此荒谬绝伦,却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离开诊室,雨儿急切地问我。我如实以告。
我们抱着妞妞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街上,满面泪水。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去哪里。街上行驶着纸人纸马。顷刻之间,那个随妞妞一起诞生的新的世界已经崩塌,那个在她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世界多么假。
还是那间婴儿室,但一切都已经被不祥的咒语改变。那支在月子里听熟了的摇篮曲凄凉地重复着,出殡的脚步声取代新生命跃动的节律,注定要纠缠我一辈子。摇篮上空悬挂着的五彩气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风里飘摇。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寿衣,每一条童毯都可能是尸布。从摇篮到坟墓只有咫尺之遥,从天堂到地狱只在旦夕之间。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已经把这个毫无戒心的小生命团团包围。她依然美丽,健康,宁静,活泼。但魔鬼玩弄一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乘法,悄悄给这一切加上了一个负号。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欢乐,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怀里安睡了,突然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
泪水长流的日子,雨儿的眼睑哭肿了。楞楞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怀孕时她那宁静满足的神态,住院时每次哺乳归来她那率真的喜悦,回家后见妞妞稍有不适时她那焦急的模样现在,她怎么经受得住这可怕的打击呵。
但她是好样的。就在当天,从眼科医院回来后,她流着泪,仍然强忍悲伤,喝下了一大碗鸡汤。
“我一定要保证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疗的消耗。”她说。
她一如既往地给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换衣,一样不拉。我默默注视着她张罗这一切。
妞妞对突然降临的灾祸毫无知觉,她安静如常,躺在我的怀里,依然睁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着我,听我絮叨。我喜欢对她絮叨,仿佛她什么都能听懂。可是,我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来几天,连续带妞妞去医院,做各种检查。
b超诊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长椅上候诊。候诊的人很多。一个年轻农妇来回好几次走近我们,怔怔地看我怀里的妞妞,眼中满含惊羡之情。她终于说出声来了:
“长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说什么呢?没人会相信,一个这么健康美丽的婴儿竟然患有绝症。我仿佛为发生这种荒唐事感到惭愧。
那个姓胡的女医生心地善良,后来始终真诚帮助我们。此刻她启动仪器,用探棒触压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着冰凉的糊剂,妞妞感到不适,一次次伸出小手拨开这讨厌的东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伙真灵!”
但检查结果是残酷的: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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