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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课程从早上十点钟左右,反复进行到晚上七八点,我百看不腻。我猜想,在热烈从事社交研究之余,一定有些空档让她们作些学术工作吧;可是我从来不见咖啡桌上摆着任何一本教科书,也不曾听见有谁谈起高等微积分或政治学什么的。学生们全心专注于仪表风姿,大学之道在此因而显得装饰性十足。
花上大半天时间一家接一家“泡”咖啡馆,是不会让人厌烦的;但既然我们前往埃克斯的次数并不多,早上的光阴我们便充分利用。去意大利路酒贩处取一瓶烧酒,去马赛路向保罗先生买一些乳酪,去看看精品店的橱窗内新到了什么货色,去花市凑热闹,去美丽的喷泉边小想一会儿,然后在中午以前赶到老顾餐厅(chezgu),以免客满无座。
美食岁月
埃克斯尽管有很多比老顾的饭馆大,装演漂亮,口味又好的餐厅,可是自从我们在一个雨天钻进老顾饭馆后,便成为他的忠实顾客了。老顾亲自招呼客人,亲切殷勤又多话,嘴上的山羊胡子是我所见过最宽、最浓、最飞扬得意、最意气风发的。它不断顽固不化地,向老顾的眉毛靠拢。
老顾的儿子负责点菜,厨房里则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一切。有时也会出现一些鬼鬼祟祟、想必从事什么不法勾当的男女,放着菜不吃,在那里窃窃私语。酒是以陶罐装的,包括三道菜的丰盛一餐只须80法郎,所有的座位在中午十二点半以前一定坐满。
每次,我们本想迅速简单打发掉一餐,在喝了第一罐酒之后便忘怀初衷,互相宽慰说这是假日嘛,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赶回去,也没有急切的商务约会等着去赴。明知身边的这些人饭后都要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我们却可以续上一杯咖啡,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这让我们心中暗喜。
埃克斯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可是一顿饱餐使我们懒怠活动,胃里的乳酪如果再经历一下午的闷热,恐怕也会发出抗议的气味。不如看看城外的一个葡萄园吧,我一直想去探访的;不然,就去我们进城时注意到的一个奇怪地方,像是中古时代的垃圾场,散放着许多巨大的古物和残破雕像。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我们一直想要的古董和石制花园长椅,说不定人家还情愿付钱,让我们把它搬走哩。
花园里和凯旋门
在7号国道旁,有个叫做“旧料场”的地方,像一座大墓园那么宽广。在这个极力防范盗贼,防盗器材销量居欧洲第一的国家,这里不同寻常地完全开放:没有围墙,没有警告标示,没有拴着的凶恶狼狗,也没有大书主人名号的牌子。我们停车时心里想:经营企业却不设防,多么肯信赖别人呀。但我们随即明白为什么主人如此放心。所有展示品都重五吨以上,要有十个人外加一付绞盘,才搬得动任何东西,还要一辆重型卡车才运得走。
有心建造一座仿凡尔赛宫的大庭园的话,在这儿一个下午就能买齐所有需用的物件。想要一只由整块大理石凿成的浴缸?角落上就有一个,活塞孔内已经长出荆棘来了。需要一座通往门厅的楼梯?那儿有三座,长度不同,旧石头磨成优雅的孤度,每一层价梯都有一张餐桌大小。宛如巨蛇的铁栏杆躺在旁边,有的柱头雕成凤梨状,有的没有。现成做好的整个阳台,飞檐上小天使足有肥硕的成人那么大,仿佛得了腮腺炎似的嚷着嘴。陶土做的双耳瓶,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磨坊轮盘、廊柱、媚梁,还有底座,这里石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可就是没有庭园长椅。
“您好,”一个年轻人从一座大雕像后面走出来,问我们想要什么。长椅?他把食指挂在鼻梁上思索,然后抱歉地摇摇头。他这里没有长椅,倒有一座精致的18世纪露台,巨石刻制的。如果我们的花园够大的话,他有漂亮的仿罗马式凯旋门,10公尺高,两辆古战车可以并列通过。他说这种东西很少见,一时间,我们想象着福斯坦每天早晨驾着牵引机穿过拱门前往葡萄园的景象而悠然神往。他的草帽上环绕着一支橄榄树叶编成的花环。但我妻看出,这250吨重的东西不合实用。我们答应,想买一座城堡的时候,会来找他。
回到家,录音电话红色的小眼睛眨呀眨的迎接我们回来,表示有人对它说过话。有留言。
首先是一个法国人的声音,我听不出他是谁。他疑虑重重地独白,不肯相信他是在和机器讲话。我们在录音电话中要求来电者留下联络电话,这让他觉得好笑极了。我已经在跟你讲话了,为什么还要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码?他在答录机中等待着口答,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谁在听电话?怎么回答沉重的呼吸声持续。哈-?哈-?妈的。哈-?答录机设定的录音长度到了,他的咆哮声突然中断。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讯。
接着是狄第埃的留言,轻快而条理分明地通知我们,他准备率领其他工人,恢复在我家的工作,敲打楼下的两间屋子。“正常情况下”他们明天一定会来,不然就是后天,还有,我们想不想多养几只小狗?母狗潘妮在古德村有段艳遇,怀孕了。
泰德与素珊
然后是一个英国人的声音,我们记得在伦敦见过他,记得他是个乐天派,其他就一无所知了。不过我们即将熟悉他,因为他和妻子要来拜访。他没说何时来,也没留下电话号码。也许,他们是那种云游四海的英国游人,会在某一天中午时分突然出现,来与我们共进午餐。我们已过了一个月清静无为的日子,家中既少访客,也无工人,可以接受有人来家作客小住。
他们在薄幕时分抵达。这一天我们正在庭院中,准备吃晚餐。泰德与苏珊,满含歉意,兴致勃勃。普罗旺斯让他们兴奋,拉大嗓门大谈这个初次游历的地方。我们的房子,狗,我们自己,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也都极好。见面才几分钟,他们便说了好几遍“棒极了”他们的愉悦让人心情轻松,他们说话像演对口相声,一搭一档全无缝隙,完全不需要也不容许我们插嘴。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我们是典型的不速之客对不对?”
“绝对是的。你们一定最讨厌这样的客人了。要是能喝上一杯的话就妙透了。”
“亲爱的,你看那游泳池,漂亮吧?”
“你们可知道,梅纳村的小邮局印了地图,指示到你家的路径?那家英国人,他们这么称呼你们。他们就从柜台底下抽出这份地图。”
“我们本来早就该到了的,只是我们在村子里撞倒了一个可爱的老头”
“呢,其实是,他的车子”
“是啊,是他的车子,可是他真客气,亲爱的,是不是?而且其实也没有真的撞到,碰一下而已。”
“所以请他到咖啡馆去,喝了一杯酒。”
“喝了好多杯哪,是不是啊,亲爱的?”
“还请了他的几位滑稽朋友。”
“总之,我们现在来啦。我得说,这里实在棒透了。”
“我们就这样闯了来,也真亏得你们高人雅量不见怪。”
接着他们喝杯酒,喘口气,四处走走,不时发出赞叹之声。我那细心留意别人是否吃饱的妻子,注意到泰德的眼光停留在我们尚未开动的晚餐上。
她询问,愿不愿与我们同桌共食。
“只要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一片面包,一块乳酪,就可以了。也许再来一杯酒。”
泰德与苏珊坐下来,继续谈话。我们搬出香肠、乳酪、沙拉,还有一些蔬菜烘蛋,淋上新鲜热番茄酱。他们吃得如此欢天喜地,让我不由怀疑他们上一顿是多久以前吃的,下一顿又打算到什么时候开始。
“你们准备住在哪儿?”
泰德斟满酒杯。呃,并没有预订旅馆。“我们这些人总是这样,全无计划。”只要一间小客房就好啦,他们想。干净,简单,离我们不远。因为,假如我们还能忍受的话,他们盼望第二天再来瞻仰一下我们的房子。一定有好几家小旅馆,我们可以推荐给他们的。
是有几家,可是现在十点都过了,普罗旺斯人差不多该上床了。这时候去敲打人家关好的窗,锁上的门,惊醒旅馆看门的狗,可算不识时务了。泰德和苏珊只好在我家过夜,明早再去寻个旅馆吧。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像演戏似地表示感激之情,直到他们的行李都给搬上楼。他们从客房窗口道了最后一声晚安,我们就寝时仍听到他们唧啾个不停。他们像两个兴奋的小孩子,我们想,留他们住几天会很有趣的。
三点刚过,狗吠声吵醒我们。是客房传出怪声,吸引它们的注意:呻吟声加上冲水声,似乎有人病得很重。
享受普罗旺斯
我一向不知道别人生病时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呢,生病时宁可一个人静静躺着。总记得多年以前,一位叔伯辈告诉过我:“不要当着人呕吐,好孩子。没有人想知道你吃过些什么。”可是有些人生病时喜欢有人陪伴在旁,给予同情的安慰。
呻吟声持续不断。我上楼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忙。泰德忧愁的脸出现在门口。苏珊吃坏了肚子。可怜她肠胃很敏感,又玩得太累了。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她自己慢慢好起来。这时候苏珊又大声呕起来。我们只好回去睡觉。
狄第埃如约前来,七点多一点,倾倒砂石的巨声响起。他们拿着大格和铁钉乒乓乱敲。他的助手,抛掷一包包的水泥入搅拌器,让它开始转动。我们的病患者苏珊,摸索着缓缓走下楼梯,眉头在嘈杂声和明亮的阳光中紧蹩而却坚持说她可以吃早餐。她错了,眼见她匆匆离席冲进卫生间。
这是一个无风,无云,无色澄蓝的美丽早晨。我们却四处奔波着找愿意出诊的医生,又到药房去买退烧药。
在以后的四五天里,我们渐渐与药剂师混熟了。倒霉的苏珊仍在与肠胃作战。大蒜使她的胆汁分泌异常,本地出产特别浓厚的牛奶让她的大肠骚动不已。橄榄油、奶油、水、酒,她全不适应;在太阳底下待20分钟就能晒出水泡。她对南方过敏。
这情况并不罕见。一北方人每当受到普罗旺斯的震撼:每样事物都血脉贲张。气温高可超过摄氏37c,低又低到将近零下30c。雨下起来狂泻不羁,把路基都给冲走,高速公路也不得不关闭。西北季风最是残暴不仁,冬天严寒刺骨,夏天干热炙人。食物口味浓烈,习惯清淡饮食的肠胃无法消受。酒的后劲强,易入口但酒精含量高。食物与气候和英国大不相同,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普罗旺斯没有温和的东西,别人也可能和苏珊一样弄得很惨。她和泰德终于动身前往比较温和的环境去休养了。
经过这个插曲,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我们有山羊的体质,皮肤又经得起晒。作息方式已随着气候而改变,大部分时间待在户外。早上穿衣打扮30秒就够了,早餐吃新鲜无花果和甜瓜,清扫之类的琐事趁阳光还未炙热以前完成。到十点钟左右,游泳池边的石板已经发烫,池水却还冷得让人入水时冷得哆嚏。不知不觉间,我们养成地中海人睡午觉的好习惯。
活着便是幸福
穿袜子这件事已成遥远的记忆,手表躺在抽屉里也很久了。我发觉,凭着庭院中树影的位置,我可以大致估算出时间;至于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记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快要变成安份守己,无欲无求的院中蔬菜了;与现实世界的偶然接触,仅仅限于在电话中与远方办公室里的人交谈。他们总是羡慕地问起天气如何,回答则让他们郁郁不乐。他们宽慰自己的方法是警告我会得皮肤癌,又说太阳晒多了头脑会迟钝。我并不与他们争执;他们也许说得很对。只不过,变笨也好,增添皱纹也好,可能得癌症也罢,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快乐幸福。
工人们做工时把衣服卷起到腰际,和我们一样享受这天气。他们对热浪的最大让步,是午间休息的时间拉长了些。我们的狗分秒不差地关注着,一听到食篮打开的声音,盘碟刀叉摆放的声音,立即拼命地奔过庭院,占据餐桌边的有利位置,这是从前只有我夫妻二人进餐时,它们从来没有的表现。耐心守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人吃下的每一口,带着卑微的表情。这一招总是奏效。午餐终了,他们便潜回花丛下的隐密处所,偷偷嚼着干酪什么的。狄第埃说那是不小心掉下的。
房屋改建工作依进度进行——就是说,从工人们复工那天算起,到我们可以搬进去住为止,每个房间需时三个月。曼尼古西答应给我们装的暖气机,到八月间也该有了。若是在别处,在天气没这么好的地方,所有的等待可能让人气闷烦躁,在这里却不会。阳光是极好的镇静剂,时光在欢愉中股陇过去。活着是如此的美好,其他都无足挂念,漫漫岁月几乎是无知无觉地流逝了。
我们听说,一直到十月底,大约都是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又听说,七月和八月间普罗旺斯人多嘈杂,聪明的本地人都避到别处,比如到巴黎去。我们却无此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