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花木掩着五彩楼阁,廊簷下的青铜风铃因风而荡,亮着串串清响;倚栏的怯娇花容被楼阁内突地发出的声响惊乱,架上鹦哥扑扑地拍着翅膀,圆圆的小眼转向窗棂,透过半敞的窗望向内室。
插瓶的猩红榴花躺在碎裂的白玉瓷屑上危颤,水湿污了地毡上百蝶穿花的描金图案,沉重了蝶翅;穿着黄缎小靴的脚细碎地跺着,匡琅琅几声,赤红珊瑚桌屏也跌下地来,似是断了一地枫枝。
“不嫁!我不嫁!我说什么都不嫁!”李妍随手抓起案上的香炉,朝着墙壁上奋力一摔,守侍一旁的宫女慌忙闪开。
“公主”宫女裴颖赶了上来,拉住李妍正抓着一只瓷杯的手:“这是圣意,违抗不得呀!”
李妍甩开裴颖的手,瓷杯砸在地上忙乱于收拾的宫女脚边,引起强咽住的轻呼。“圣意?哼!”李妍细长魅人的凤目转向裴颖,总像是汪染愁春水的丽眸中此刻厉光大炽。“一定是有小人在父皇耳边调唆,否则父皇怎会把我撵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公主,您说这是哪里的话!”裴颖陪着笑,却一步也不敢再靠近李妍。“宫里上上下下谁都舍不得您啊!哪有人会撵您呢?”
李妍伸手背擦拭着面颊上的泪痕,细巧如玉的白牙轻咬着下唇忍泪,裴颖连忙指挥一旁的宫女去捧来面盆巾帕等物,伺候李妍盥洗。
此时灵巧的宫女们早把地上清干净了,裴颖拉着李妍在镜台前坐下,自行替她捧着水盆,让宫女替她重新挽好髻,净了脸。
“公主,您别难过,塞外虽远,却也不是不毛之地;再说,嫁到了那里,您不也是一国主母?回纥虽比不上大唐,但去了那里,您还是照样锦衣玉”裴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妍狠狠瞪了一眼打断。
“锦衣玉食?你眼里就只有这个!”李妍忿忿地别过了头,云髻上的金簪摇晃着“我才不稀罕锦衣玉食,我不要!”珠玉敲击声响起间,泪水再度滑落。
裴颖蹙着眉凝视李妍,服侍了公主这么些年,她是了解她的。为此,她不由缓缓歎了口气,但圣意如此,又有何话可说?身为不受宠的宫妃之女,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吧!
在这重殿叠阙的深宫里,女人仅是工具罢了,传宗接代、甚或沦为政治利益的交换条件,都是不堪的命运。
唉!不幸生在帝王家啊李妍俯趴在桌上痛哭着,纤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藕荷色的绸衫飘颤,形容着她心中的哀伤,伤的是,她在父皇心中存在的淡薄。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总是在花园的一角看着那身着黄袍的身影,宠妃和其所生的子女围绕四周,和乐着满园的青光;而她脑海中父皇的面容,总是模糊在扶疏花木和遥远距离之下。她,总是只能奢想着父皇宽厚大手的疼惜“公主,我知道要您别难过是不可能的,可是您别哭坏了身子啊!”裴颖趋前走到李妍身边,轻声劝抚着她:“您想,史载王昭君塞外之行,为国家换来几十年太平;又有文成公主奉旨远适,宣威域外、教化异族这不都是对国家有绝大贡献的事么?换个角度想,这正是您扬眉吐气、流芳百代的好机会啊!正可创一番事业让皇上看看,不是吗?”
扬眉吐气?流芳百代?哼!她可没有那么伟大的雄心壮志。
李妍默默地抬起头来将脸转向裴颖,目光清冷。
她想,她父皇的心中想必是没她这个女儿的存在,这次要不是有回纥可汗求亲,她父皇是不会想起还有她这个女儿存在的。
看着裴颖紧蹙的黛眉,眸光中的同情满溢,裴颖劝慰她的一番心意她了解,可是她要的求的不是这些啊!
她要的,只不过是真心的疼惜;求的,也仅仅是一个可以圈护着她,给予她温暖的胸怀而已扇般长睫垂下,震落珠玉般莹泪,一如经风的花瓣凝露。
**
*李妍放开了缰绳,任马自行放开四蹄狂驰。
风猎猎地扬着她的衣带,疾速奔驰中所扬起的沙尘刮疼了她的脸颊,一粒带有稜角的沙粒在她面靥上留下一道轻痕,犹似花瓣上的红丝。
强劲的风一向能驱去她心上所有的不快,但今天连疾驰所带起的风也吹不散她的烦恼,满腔的抑郁让她更加快了速度,超过胯下马儿所能负担的疾速,让马儿“嘶嘶”地喘着气,李妍却毫不疼惜地继续挥着马鞭。
快些!再更快些!她只想让马似风般奔跑,将她像缕轻烟般地被吹散在狂风里,不留一丝痕迹。
不顾前方有一小队人马缓慢前行,李妍狂驰着。
“让开!”李妍并未放慢速度,仍是狂驰地窜过那一小队人马之旁,似箭离弦般向前,顿时将那队人马抛在身后。克烈看着前方李妍的背影,浓密的剑眉微皱,略带不满地拍去身上的沙尘,心想那不知是哪个娇纵的千金,竟在这皇城之地肆无忌惮地纵马狂奔,照她那种跑法,就算是踏死了人也不足为奇。
“刚刚过去的那位就是恒安公主。”鸿胪寺主簿匡平指着李妍的背影说道。
克烈将眼光转向那已然望不清楚的背影,原来那就是赐婚下嫁回纥的恒安公主那阵狂驰,想必是微弱的抗议吧!想着想着,他不觉暗暗歎了口气,但是他并未让身旁的匡平发现他心中的惋惜,只是淡淡地说道:“还好,看她刚才所施展的骑术,我倒是不用担心她会不出半年就死在大漠了。”
“喏!你对你未来的母亲就只有这种想法吗?”匡平哭笑不得地说。
“我需要有任何其它的想法吗?”克烈看了匡平一眼。“要有其它想法的人是我父汗,与我无关。”
匡平无可奈何地笑笑,只觉得克烈和一般他所接触到的回纥人大不相同,刚硬强悍的气质确是出于北地凛冽寒风的粹练而成;但是,眉宇间却多了一股压抑的沉稳,有别于一般北方男儿的豪爽坦直。
克烈的心思尽是萦绕在“母亲”这个字眼上,她将成为他的母亲?天!她才多大呢?不过十五、六吧!比他还小上将近十岁呢微微的,他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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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正是桂香瀰漫风中的秋天。
经霜而绽的菊被剪下了插在瓶里,虽是今早新插的,却慨慨地没有生气,一如李妍上了粉的脸。
自从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宫女们镇日忙于筹备李妍的嫁妆,奉命随行的医葯百工乐伎等人莫不忙于和家人洒泪作别,被指派随行的宫女们也偷偷地哭这些李妍都知道,她也想哭,但是早在半年前,她的泪就流尽了。
身为不受宠的宫妃之女,能虚挂着一个公主的头衔对她而言已是荣宠,从小到大,她见她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当然无法奢望父皇的金口承诺为她而更改,因此,在初闻星命之时闹了几次后她就死心了,泪终也随着心死而绝。
“小声些,别让公主听见了。”轻微的声音自窗外传入,自窗缝间,李妍见到一个宫女拭着泪,另一个担心地张望着,却正对上她的视线,两名宫女连忙擦着眼泪走开。
但李妍却似视而不见,只是望着窗外的天空。天色已渐染蓝,旭日的光芒穿透云层,揭示一天的开始。
今天,她就要永永远远地离开中土了望着在自己身旁忙乱进出的宫女,这些人,也将跟她一样,即将葬身于陌生遥远的北地没有新嫁娘的喜悦,李妍只是傀儡般地任宫女们摆佈,上妆、着衣、戴冠人影无声地在她眼前晃动着,殿堂上距离遥远的皇帝撚须而笑,百官用着评价的眼神看着她行仪辞别宗祠,李妍僵硬的粉脸为她博得知礼的好评。
她不由得想着:在这一刻,她父皇心里是不是会有着一丝后悔?后悔将她这乖巧的女儿远嫁异域?
李妍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不会的,这次若不是回纥可汗求亲,想必她的生身之父是想不起有她这个女儿的。
训练有素的身体自主行动着,一步一步朝着殿外走去,自大殿外溢入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她不由微瞇起双眸,自眼角渗出的泪像晶钻般闪烁着。
克烈见到了那点晶璨,视线不由跟着流转。
金珠密缀成帘,遮掩着那张被细白脂粉敷满的娇小脸孔,距离和头冠上垂下的珠帘形成屏障,致使他看不清她的脸;唯见冠顶金凤振翅,随着莲步轻移而微微颤动,珠帘也随之摇荡,瞥见的,正是掩匿于珠帘之下的心伤所反射着光而成的晶璨。
那缓慢端庄的脚步里有着一丝沉重,每踏出一步,她就远离了自己的家园一步,那泪是为此而流的吧?
李妍感觉到一股不同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禁转目望了一下,对上那道目光之时,心中突地感到一阵酸楚,眼泪险险夺眶而出;但她眨了下眼,强驱走欲泣的冲动。
看着那纤小的身影被殴外强光吞噬,克烈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雪晶般玲珑的人儿,怎耐烈日酷晒?
他缓缓地垂下眼帘,别开了视线,也隔开了心上莫名的怜惜。
李妍正视着前方,走进了那片光芒之中。
那道目光是怎么回事?终于有人为她而惋惜了吗?疼惜的暖暖视线温热了她被冰霜寒冻的心,在车帘垂下的那一瞬间,泪水似春融的冰雪流出她的眼眶之外,融了面上的粉。
装载嫁妆的车队人群迤逦向前,蜿蜒似五彩斑斓的蛇,车驾在微微摇晃间行进,李妍的心却尚流连在刚才那道目光之上。
他是谁呢?在这数千人众之中,竟只有他看出她的悲戚,并以眼神为她哀歎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疼惜她的么?
突然间,她想再看那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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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公主和亲的车队一路向北,在离了长安之后,李妍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克烈,当今回纥可汗的次子,也就是说,他即将成为她的儿子。
多讽刺啊!年方十六的她,竟将成为一群个个大她将近十岁的人的母亲,包括那曾经以眼神给她温暖的克烈她是他的母亲想到这里,李妍对着自己苦笑了。
“停车!”李妍伸指扶住额头两侧,这车摇晃得教她嘤心。
车队顿时停了下来,骑着马在前头护行的克烈随即纵马过来,来到公主銮车旁,问着随行侍官:“怎么了?”
“禀殿下,公主吩咐停车,宫女正在车内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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