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子。老爸死的时候,她眼睛红红,咬破了嘴唇,眼泪硬是没有掉下来。因为老妈在葬礼上哭到虚脱,她要在旁照顾着。她的泪水更多的化为担心,担心母亲会因为过度伤心而一病不起。
最后,是她将来参加葬礼的宾客一个个送到门边;是她向每位来宾深深鞠躬,对他们说:“感谢您能来。”
那一年,她十四岁。
二十岁的时候,她喜欢上大学里的一位学长。表白被拒的那个夜晚,她在滂沱大雨中站了两个小时。那晚雨很大,仿佛替她流尽所有泪水。雨水打湿她脸上的每一处,然而她的眼眶却是干涩的。
她一向不擅长哭泣,越伤心,越是哭不出来。在这一点上,她实在不像个女孩子。
市医院长长的走廊内,灯光昏黄,偶有几位戴馄饨帽的护士捧着打针盘穿梭其间。水清浅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掏出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哭过了。虽然打死她都不愿承认这眼泪是为黄昏而流。但哭过以后,她确实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而心头呵,却因此而浮起了难以思量的迷惑:她
为什么会为他而流泪?
黄昏她当他是冤家、是对头,他们认识已有两年。在这两年中,她换过无数男友,却始终不曾与他擦出火花。她一直以为,她与他之间是没有爱情的可能的。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下一个男人”也绝对不会是他。
而现在,她不确定了,她犯迷糊了。她只知道自己没有为任何一个抛弃她的男人哭过。然而,在他受伤的那一刻,眼泪竟不试曝制地滑下面颊。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水清浅不敢再往卜想了。她害怕再想下去,会得出一个让他与她都无法面对的结论。幸而这时,边上的林语欢轻轻推了她一下“阿水,我们该进去了。”
两人快步走进病房,第一眼就看到黄昏赤裸着上身趴伏在床塌上,腰背处缠满了纱布。他努力地把头扭向她们,可怜兮兮地道:“今后的两个月里我都要这么趴着睡了。”
他的样子好滑稽,林语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水清浅却笑不出来,走上前去狠狠瞪了他一眼。原本想骂他两句的,然而张开了嘴,声音却哽在喉间。
生平第一次,她站在黄昏面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心里很难受,却不知道为什么难受;而这种莫名的感觉只会使她的难受加倍。她看见他,只想冲上去狠狠捶他一顿,或是咬他一口。
“你怎么了?”黄昏直勾勾地盯着她表情复杂的脸庞。
“你”她想做出凶狠的样子来瞪着他,不知怎地,视线却逐渐模糊了“你你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她气呼呼地骂出目前惟一所能想到的语句。
“哭什么呢?”相较于她的怒气,黄昏的语气却格外温柔“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顶多在床上躺个两三天”
“谁哭了?我哭了吗?”她悍然喝断他的话语,一边不住地吸着鼻子,一边倔强地反驳:“呵,好笑,我为什么要哭?为你哭么?哈哈,别开玩笑了”
“阿水。”林语欢在一旁扯扯她的衣袖。
“干吗?”她凶恶地回头。
“你的手机”语欢怯怯地对她举起手里的行动电话“已经响了好久了。”阿水平日里虽然为人随和,但真正发起火来也很可怕。语欢被吓到缩了缩脖子。
“不管他是谁,告诉他我没空!”她没好气地冲她吼,明知道把脾气撒在好友身上很是不该,但就是控制不了心里的那股火。
她好讨厌这一刻的自己。当黄昏用温柔的目光直视着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竟然疼得拧了一下。她无法确切形容那种酸涩而苦楚的滋味,只知道这种感觉不该存在于水清浅的身上!
曾几何时,她变得这样别扭了呢?她为什么不敢回视他的眼睛?她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冲上去对他破口大骂,或是上前豪气干云地捶他一拳,揶揄地说“你小子还没死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黄昏的感觉变了?变得不再单纯,变得更像是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而心疼。
正当水清浅和黄昏在病房内大眼瞪小眼时,林语欢却悄无声息地退到走廊上。她看着手机屏幕上不停闪耀的“范弘书”三个字,犹豫片刻,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那头传来范弘书温润有礼的嗓音:“水小姐,我会乘明天下午的航班回国,大约后天傍晚到机场。如果不麻烦的话,你可以来机场接我吗?我想”
“好。”林语欢听见自己这样回答。说出这个“好”
字以后,她马上像被火烫到似的,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她抬起头,看到水妈正陪着黄昏的主治医生向这边走来。于是,她对水妈扬起乖巧的甜笑“水妈妈,我手机没电了,所以借阿水的用一下。”
“用吧用吧!”水妈浑然未觉,笑呵呵地拍了拍她,就和医生一起进去了。
病房内,水清浅正在跟自己生闷气。看见老妈陪着医生进来,她连忙问道:“医生,他的伤怎么样?”虽然之前大声嚷嚷着不在乎黄昏的死活,可这会儿紧张之色却溢于言表。
只见那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眉毛一凛,双眼一瞪,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他生气地对水清浅说:“你是怎么做人家女朋友的?明知道他腰有伤,还让他爬高搬重物?”
呃?水清浅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医生是在跟她说话。唉,为什么每个人都把黄昏和她看成是一对呢?难道他们看上去就真的这么般配?
她郁闷地挠了挠后脑,解释道:“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咦?”医生的两只眼睛马上瞪得比铜铃还大,他指着水妈“你说,他不是你儿子。”接着又转向水清浅“你又说,你不是他女朋友。那你们两个和伤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蹙着浓眉,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难题。
水清浅没啥想法地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是哪里来的蒙古大夫?逻辑思维如此之混乱。她开始要考虑给黄昏换个主治医生了。
“我不管你们是他的什么人。现在病人的腰部肌肉有大面积的挫伤,而且很可能腰椎也受到了损伤,你们谁跟我来办一下住院手续吧。他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医生这样说。
“我不要住院!”黄昏趴在床上,巴巴地喊着。
那医生一听,马上两眼一瞪,声如擂鼓地吼道:“你这个病人怎么这么不听话?我说住院就住院!你在旁边打什么岔?你现在要出院是不是?好啊,以后残废了可别来找我!”
黄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只说了一句,就引来这医生吼那么多句。更离谱的是,他居然还咒他耶!哪有医生诅咒病人残废的?不过,这医生虎头虎脑的个性,和某人还真有几分相似呢。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弯起唇角笑开了。
水妈见医生生气,连忙出来打圆场:“医生说得对,我们住院,我们马上住院,凡事都要听医生的嘛。在哪里办手续?我跟你去好了。”说着推了医生就要往外走。那医生被水妈几句迷汤一灌,顿时神清气爽,一张满是胡碴的脸上笑开了花。
黄昏觉得不妥,连忙出声叫住水妈:“水妈妈,我不能让你替我付钱”
“这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嘛,水妈偶尔帮你付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你这孩子,就是见外。”水妈爽快地笑着走了出去。
顷刻间,偌大的病房里就只剩下水清浅与黄昏两个人了。气氛顿时变得很古怪。尤其黄昏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的模样,更是让水清浅十分尴尬,双目不敢斜视。
此刻已是傍晚,秋天的阳光斜斜照进窗,给病房里的每样事物都勾勒上了橘红色的漂亮边框。
“病人”黄昏也不例外。他一动不动地趴伏在白床单上,裸背漾着一片暖阳。此情此景,倒是与他的名字十分吻合。
这种时候,总该有人说些什么吧?水清浅这样想着。
于是,她怪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决定做那个打破沉默的人“那个,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他很乖地回答,但随即又补上一句:“可是我想吃苹果,你帮我削吧。”他表情渴望地看着床头的水果篮。
水清浅又好气又好笑。她走过去,双手叉腰站在床边瞪他“喂,你这家伙,腰断了还这么麻烦!”
“我哪里腰断了?人家医生都说了,是挫伤,挫伤!”他忿忿不平地纠正她的用词错误。
“那人家医生有没有说,挫伤了腰不能吃苹果啊?”
她学着他的口气,故意气他。
“好你个水清浅,你欺负病人,你不厚道!”他故作委屈地哇哇大叫,眼底却盈满了笑意。
水清浅见了,不自觉地也笑起来:真好,他们又像往常一样斗起嘴来了呢。她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他床边,手探向水果篮。虽然嘴里没-句好话,但她仍是利落地抓起一个苹果,用消毒纸巾擦干净了,捧在手里仔细地削起来。
死鸭子嘴硬。黄昏斜眼睨着她拿刀削苹果的样子,那苹果皮自她手中拖了长长的一条下来,随着她的手势动作在空气中轻轻摆荡。他就这么看着她,突然觉得胸中涨满了某种柔软的情绪。这感觉温暖而甜美,仿佛窗外的秋日暖阳已照进他心坎里,仿佛唇齿间已经尝到苹果的馨香。
水清浅削好苹果,先是歪着头看了俯卧的他半晌,然后皱着鼻子,调皮地道:“算了,看你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也怪可怜的。我就牺牲一下,喂你吃好了。”说着把苹果递到他嘴边。
黄昏望着那只苹果,鼻端沁入水果清新的香味。这去了皮的果实,是那样新鲜而生动。于是他张大嘴,啊呜一口,咬在水清浅的手背上。
这一下当然咬得并不重因为他是故意的。然而他一咬之下,便得意地不肯松口,好像尝到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
水清浅愣了一秒钟,呆呆地看着他啃上她的手背。灌入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定是在做梦。好端端的,黄昏怎么会咬她呢?
直到疼痛袭来,她方才如梦初醒地一把挥开他,后退两步大声叫道:“喂,死黄昏,你干吗咬我啊?!”
黄昏悠闲地闭起了双眼,含笑不语。咬了她一口,令他的心情大好,仿佛听见有笑声从心底里漾出来。
水清浅用力地擦着手背上他咬过的痕迹,脸颊不能自己地涨红了。这动作太可恶,也太亲昵。这家伙也真狠,她好心削苹果给他吃,他却恩将仇报反咬她一口!
她气呼呼地瞪着他,凶狠地撂下话来:“我、我要走了!今天看在你是病患的面上不跟你计较,不过,你可别得寸进尺哦!下、下次你要是再敢咬我,看我不打掉你满口牙齿!”说着举起手中苹果,放到唇边用力咬了一口,示威道:“苹果不给你吃了!谁叫你咬我,可恶!”
见黄昏依然闭着眼不答话,她又道:“我、我真的走了哦!你、你在病房里头给我安分一点,不要再惹是生非!”
他还是不说话,唇边浅浅的笑涡显示出他正醒着,并且很享受她的怒气。水清浅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脚一跺转身就走。
这莫名其妙的怪家伙,居然咬了她一口就开始装睡,简直是神经病嘛!她越想越气,但却无法忽视心底传来难以言喻的波动。他唇齿间的温度烙上她的手背,擦不掉也忘不掉,仿佛一记符咒,令她脸红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当她走到门口时,身后却意外地传来黄昏的声音:
“阿水。”
她停下脚步,回头怒瞪他。她倒要听听这咬人的家伙到底有何话说。
而在这时,她竟听到他这样问:“你会每天来看我吗?”
如果是在平常,她一定会回他一句:“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然而此时此刻,他那么一本正经地问着她,他的眼睛很真诚,表情充满了渴望。生平第一次,他没有半点戏谑、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他是真的想听她真心的回答。
水清浅呆站在原地良久,因为感受到了他话中的别样深意,这个答案变得尤为困难。未了,她终于咽了口唾沫,用如蚊蚋般细小的声音回答:“看、看情况吧。”
听了这话,黄昏满足地露出笑容。他转过了脸,安心地阖上眼皮。有她这句话,足够了。他知道她会来看他的,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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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了。她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但是她清楚明白地察觉到:她与黄昏之间的关系,正在一点一滴地发生着变化。她见了他,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大叫大嚷,没心没肺地什么话都说了。而他看着她的眼神,也隐隐多了几分她猜不透的内容,每每看得她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黄昏咬她的那一口,就像咬在了她的心上。把她的心咬出一个小小的伤口,病毒不断地入侵。
而那病毒,就是他。
在这几天之中,她不断地想到他。想到他重重摔在地上的样子,想到他趴在医院的病床上,既委屈又调皮地冲她挤眼;想到他们两人一起吃火锅,拍大头贴,在秋凉如水的街头彼此尴尬对视;想到深夜十二点的咖啡店里,两人狼狈不堪的摔跌,以及那个叫人尴尬又脸红心跳的意外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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