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户小小的酒家,挑出一面小小蓝底白字酒旗。
我掀了门帘径直走进去,店里有些暗,收拾得倒是十分干净,没有客人,统共三张桌,六把椅子,门边一个台子权充作柜台,白发银须的老者照例在台后抱一壶酒,自斟自酌,自得其乐,眼见客人进了门,眼也不抬,身也不动。
我轻扣台面:“老伯,一壶桂花酒。”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竟自进到里面去了。
我是明白这古怪酒家的名堂的,早挽了一个食盒来,盒中有些熟食、糕点,自去摆在左边的桌上。
那老人出来带着一壶酒,也放在左边桌上,看看摆了一桌的吃食,又看我一眼,像是说:你倒是晓得规矩的。他又自转回台子后面抱起那壶酒来。
沈绘的目光一直在我和那店主之间转,莫名其妙。
我又笑:“这便是这店里专门的规矩:只卖酒,菜食自带。若不嫌弃,就在这里用些餐点罢。”
他一边在桌边坐了,一边摇摇头:“好古怪的规矩。”
我向老人瞥了一眼,抿嘴笑:“只是这里卖全南京城最好的酒呢。”
老人居然轻哼一声:“小丫头一张嘴倒甜过老头子的桂花酒。”
一直以来,我几乎没见什么人得这古怪老人搭一句腔,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微微笑,只提起壶来斟了酒,酒香立时就溢出来,沈绘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举杯浅尝一口“咦”了一声,不由赞:“好酒!”
香且醇,酒入喉中,酒香却徘徊不去,鼻、舌、喉间漫着醇香,回味无穷。
我又说:“桂花酒重在这一个‘香’字,倒教人忽略了酒性,往往贪它香甜多饮了,醉个不省人事。”所以只叫了一壶,细细品来,也尽被了。
他饮尽一杯,自又斟一杯:“这样好酒,我倒从未听闻。”
我笑:“老伯是‘酒香只恐巷不深’,不愿显露的人呢,若非机缘巧合,我也不晓得世上竟有这样好的酒。”
这一餐饭便这样花在论酒上,多是我说,他听,十分认真。酒尽盘空,日头已略略偏西,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了。
走时我将酒钱搁在桌上,酒壶去了盖子,两枝桂花插在壶中。店主人依然眼皮也不动地坐在门后。
出了酒家,沈绘问我:“酒钱如何算?”
我看看他。“随意。你看不出?‘大隐隐于市’,这酒家老人开店非是为生计,可算得一个隐者。”抬头看天色,又说“咱们该回去了。”
这一路是走回去的,沿着十里秦淮,临河人家。远远望见照花阁,我停步:“公子不必再送,回去吧。”
“丹青。”他叫我名字,终于叫得顺了,只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等着。
他微微低着头,踌躇一刻。“我还能见你么?”
我惊讶地看着他,最后苦笑:“你见我作什么呢?”
他却一丝不苟地认真:“沈绘长于山水花鸟,人物画得极少,但自见你”他踏前一步“自见你,我心中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儿直可入画。”
我轻轻“啊”了一声,右手按在胸口,垂下头。
他说到这里,仿佛词穷,一时沉默后只追问:“我还能见你么?”
日渐西沉,秦淮河波光中泛着金红,是日光揉碎了撒在河中,空气里残余丝丝缕缕桂花的甜香。我抬头向他一笑:“你愿见我,便终可见得到的。”再一笑,转身走回阁子里。
知道身后那人一直没离开,两道目光直送我进门去。
我又笑,一笑再笑。
这时分倒又不怕锦屏来追问再三了:丹青,为什么一直笑回来?
他就这样成了照花阁的常客,几乎日日来的,只为找我,于是整个南京城又开始传他沈绘耽于酒色烟花,人们愈发肯定:沈绘实是假清高,也不过一个酒色之徒。
他的性子,对这些人言是非却是不管不顾了,只说一句“清者自清”我只笑那一班人,一面传着谣言如何如何,一面仍有脸面,络绎不绝地来求沈绘的画。
那一日他赞我一句“直可入画”便真身体力行。这些日子来,我最多是看他作画,白纸铺开,或寥寥几笔勾勒,或工笔渲染,画我不同的面貌。我看那些画儿如揽镜自顾,也不得不叹一声神乎其技。眼见这一幅一幅画儿越来越多,他仍不肯住笔,由我笑他疯了魔了,一枝画笔提在手里,雷劈也不动的。
时日长了,鸨母渐渐不满意,因我为沈绘推了别的客人,不肯应别的花笺。这一日到我房里来,一张脸上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强塞一张花笺给我,硬梆梆的说:“萧四爷请你几十回了。”
我笑一笑:“我是谁?他怎么肯为我花这样多心思,请几十回?”
她冷哼一声:“你若不去自己和他说,我代你推得舌头都抽了筋了。”撂下话转身就走。
我看着那纸花笺皱眉头:一席酒,约在第二日,摆在鸿宾楼他这花笺,可也实在投得巧了些。
但是终于差人送信给沈绘改约,接下这纸花笺。说到底我不过一个勾栏卖笑的女子,哪里会有不接客的道理,见与不见一个男人,我根本也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