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红玉离京这日,雍竣并未随行。
因回京数日他陪伴她四处闲游,故此需留京城,为处理百箱运回京畿货物发落商号事宜。
雍竣截断茶帮京沪生意,带回几箱金龙雀舌、及几十箱苏绣珍品,消息传出,一时京城贵胄争相至隶属巴王府之富记商号采购,不过数日,雀舌上品与苏绣珍品已抢购一空。
孔红玉此趟先离京也有正事在身,雍竣于南行之时早与票帮联手,将京城贵胄购货钱票,由京城银号汇兑至晋商乔家银号,再透过早先安置妥当的杭州据点,由孔家出面下杀货价,再以汇兑的大批银子以低价购得当地珍品物资,以补京城需索之不足,更与船帮及挑夫帮联结,海陆一并,将干货与湿货分头批送进京。
孔家与雍竣联手,蒙收实利,只要卖个脸面做的是无本生意,除了雍竣令女子多情的男人味外,孔红玉想揽住雍竣的心,也因这番现实的考量。
京城商帮势力,再没有比此番南北联结还要更大的了!
其中雍竣便是个关键人物,以当朝贵胄身分,他已能畅行无阻,再论行商手段,更无人能出其右。
其中,娄阳贝勒便是闻讯而来的贵客之一,然引起他兴趣的并非货物,而是人。
“我记得,带回货物没有马匹,我也不贩马市生意,娄阳贝勒何故来访,令人百思莫解。”这话,雍竣说得冷淡。
娄阳笑得狂放。“娄阳虽在行贩马,可也有茶庄与丝绸生意,乃至天下生意无一不能与!大贝勒睿智无俦,绝不至于百思莫解。”他话中有话。
雍竣冷笑。“那么娄阳贝勒此番造访,所为何为?想谈什么生意?”
“上回那桩生意,大贝勒考虑得如何?”娄阳忽然提及。
“娄阳贝勒说的,是哪桩生意?”他敛眼问。
“京城马市,在下可与大贝勒,共享其利。”娄阳答得豪迈。
雍竣沉声冷笑。“莫非连女人,娄阳贝勒也能共享?”
闻言,娄阳脸色一沉。
雍竣忽然话锋一转。“大贝勒的提议,我已问过织心,但她毫无离府念头,我爱莫能助。”
娄阳眯眼,沉声道:“织心姑娘不是贷物,确是不该将织心姑娘与生意相提并论。”
雍竣邪意一笑,冷凉道:“娄阳贝勒改变主意了?”
“倘若大贝勒能够成全,就算娄阳欠你一个人情!”
雍竣冶眸矜淡。“刚才我已说过,她没有离府的打算。”
“织心姑娘若愿意,我将花轿迎娶,纳为侧室。”他道。
这是最好的安置了。
娄阳贝勒为京城贵胄,一般平民女子,绝无可能嫁入元王府为娄阳侧室。
然他竟然松口,愿为织心破例。
“烦请大贝勒为娄阳传话,即便只是如此,就算娄阳欠大贝勒一个恩情。”娄阳冷眼沉声道。
雍竣淡着眼,眼色阴黯冷魅。
“如何?”娄阳沉眼,再问:“在下等大贝勒给个答复。”
巴王府内厅燃着沉木熏香,厅内气氛如烟雾袅袅,飘忽诡异。
“当然。”雍竣冷魅一笑,打破沉寂。
晚间到雍竣屋里侍候的人,不是织心,却是冬儿。
“贝勒爷,冬儿取来热汤,侍候您净身。”冬儿道。
“织心呢?”雍竣眯眼问。
冬儿吸了口气,似乎有些别扭。“织心姐姐在下房,为贝勒爷洗衣。”
“洗衣?”他脸色一沉,厉声冷斥:“这是你的工作!”
冬儿退了两步,似被雍竣的冷脸吓到。“冬、冬儿明白,可织心姐姐愿意如此,冬儿也想侍候贝勒爷。”
“你想侍候我?”他寒眼问。
“是,冬儿觉得这活儿不仅织心姐能干,冬儿也能侍候贝勒爷。”她大着胆子说。
雍竣半天不语,冬儿不明所以,悄悄抬眼看他,却被主子冷锐的神色吓住。
“你以为,任何人都可侍候我?”雍竣眼色阴黯。“糊涂的丫头,有胆量却没有智慧。”
“冬儿是奴婢,冬儿可以没有智慧,可冬儿明白主子要什么。”她有小聪明。
“你明白?”他寒声问:“你以为,主子要什么?”
“要奴婢尽心尽意的侍候。”冬儿答,自以为聪明。
闻言,雍竣冷笑。“你错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屈膝的奴婢。”
冬儿不懂,瞪大眼看主子。
雍竣突然转身走出房门。
冬儿呆住了!
她眼睁睁看着主子走出房门,却不敢追上前去。
在洗衣房里,他看到卷起衣袖,蹲在水井边卖力洗衣的织心。
她额上淌着细小汗珠,专心洗衣,浑然不察他已经来到身边,直至身边的小丫头急得猛推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织心姐姐,快看呀!”
织心回神,抬头,这才见到雍竣。
她马上站起来,在身上抹几下匆匆擦干湿手,才跟主子福身。“贝勒爷。”
他冷眼看她,神色淡定,不因他来到洗衣房而慌张。
“不问我,来这里做什么?”他瞪她,冶声问她。
“贝勒爷到洗衣房有事吩咐奴婢?”她问,因为他问而问。
雍竣寒着眼。“一定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对你的主子,你才会好过?”他质问。
“奴婢不明白贝勒爷的意思。”她平声答。
“不明白?”雍竣冷笑。
随即,他握住她的手腕就往洗衣房外扯。
见大贝勒脸色阴沉,突然拽着织心往外拖,其余在洗衣房里的丫头都吓住了!
织心没有挣扎,任由他拽着自己将她拖到后园。
“说!”他撂开手,厉色喝斥她:“谁给你胆子自作主张,居然叫冬儿来侍候我?!”
“冬儿大了,该学着做些细活儿。老是让她洗衣、烧水,对她不公平。”她面无表情,答的云淡风轻。
“没想到你菩萨心肠,如此为人着想!”他冷嘲,脸色冰寒。“自甘堕落降为干粗活的丫头,这就是你要让我难看的做法?”
织心脸色平板,直直看他。“织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贝勒爷说过织心是人,是人便有思想,有意志,所以织心要冬儿替代,可贝勒爷又不允。织心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贝勒爷顺意?”
雍竣冷眼看她。
她凝眸回视。
“顺意?”他柔声冷目,阴沉词锋一字一句:“你又何尝,真正顺过我的意?”
她—恸,心窝幽幽酸起来。
“奴婢是奴才,自然事事要顺贝勒爷的意,只是这意是奴才的意?还是主子的意?贝勒爷是主子,织心是奴才,奴才与主子本就是两种人,永生永世搭不上的两个阶层,奴才以为顺了贝勒爷的意,成就了奴才的性情,却惹贝勒爷不高兴,可奴才愿服膺为奴,又不讨贝勒爷欢心,既然如此,贝勒爷干脆就端起爷的架子,摆布织心、命令织心,这样织心能安心做个奴才,贝勒爷纵不顺意,也不会有个逆主的奴才惹您发怒。”这话说得既白又露,毫无迟疑没有退缩。
她已安心如此,就要把人的耐性拧尽,至于他怎么想,那已无所谓。
他将那香袋赠人,寒她的心,倘若那银链未索回,她的心便已死。
他不将她看做奴,可又不愿明白她的心,她赠他的绣袋不过是可以随手馈赠的物品。既是如此,她宁愿做个奴,也不要这恩惠的施舍。
雍竣看她的眼,寒到心底。
九年来这长长久久的许多日子过去,他相信从无一刻,他的婢女曾经真正心悦臣服。
“你以为,你真能安心做奴才?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能说出这番话,你就不能是个奴才!可惜你八岁进府,卖身为奴,命运注定,身不由己!”他冷眼看她。
“让织心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个奴,至少也有奴才的价值。”
“你以为,你当真配做个奴才?”他寒声冷笑。“身为奴才,你太过伶俐聪慧,太过坦白固执。织心,你不配为奴,从来就不配!”
她僵了脸,怔怔看他。
“既然不配为奴,那就出府,嫁人为妻。”他说。
织心脸庞一瞬间凝白。
雍竣冷眼往下道:“娄阳贝勒愿纳你为侧室,他问你的意思。”
她面无表情看着他,他亦面无表情回望她。
半晌她平声回话:“奴婢既是奴才,奴才必须从主,主子要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奴婢的命运由贝勒决定,凭贝勒爷要将奴婢转卖,或者赠人为妾为奴,奴婢没有怨言也没有意见。”
她不再反对,不再表露心迹。
因为既为奴,吐露她的心思便是可笑,她意欲何为永不足挂齿。
雍竣冷脸相待,及至此时,已不必与她多说余言。
“那么,就做好准备,出府,嫁为人妻。”他冰冷地道。
谁道身为奴,便是可悲可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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