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故事的声音,却忘了他说的故事内容。
再说,不要停,她还要听。
那一夜,她作了有许多美丽建筑的梦。每一栋都是慧东亲笔打造的,每一栋都是充满爱情的地方。
“贝翎,我听说了,恭喜呀。”
“恭喜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接通表弟来电。
“你居然打败竞争对手,拿下伦敦的新品牌代理权。”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台湾百货业界的老手。”能够顺利签约,连她想来都匪夷所思。
“他们现在八成很懊恼,当初干嘛不派性感美女出面洽谈,结果一群男子汉全被陆贝翎的巧笑倩兮给打败。”钱途似锦的品牌代理权,就此奉给陆家大小姐。哈哈哈!
“你是特地打来说风凉话的吗?说完了快挂电话吧,省得着凉。”
“我是要找姨妈的啦。”
“找我妈干嘛?”
“请她今晚捧个人场,来参加我老婆的珠宝设计展开幕酒会。”好歹他们曾出借自己婚礼的伴郎伴娘席位,供姨妈给贝翎相亲用。结果原本要撮合的伴郎没相到,却意外相中送姨妈来的司机俞慧东。
“恐怕不行。最近这一波流行性感冒很严重,我不准我妈到公众场合走动。”
“你也未免太保护过度。那你要不要代替姨妈出席?露个面就好,至少别让场子看起来太冷。”
“我正在跟伦敦来的业者吃饭,等会还要陪着去看一一,我不确定晚上有空。”
“来啦来啦,顺便把对方带来也不错。搞不好人家一眼看中我老婆的才气,把她设计的珠宝引进伦敦百货里,一炮而红。”
“拜托。”有够天才的。“看情形再说啦。如果没事,我会尽量赶到。”
“记得把俞慧东也叫来。”多一个算一个。
“他被我爸绑得死死的,连我都请不动。要找他,你自己去找。”
“啧啧啧,好可怜。我看他这辈子只能在陆家做牛做马做到死。”
“留点口德。”
“本来就是。那么好用耐用的人才,我也很想娶一个。他现在处理你伯父转出去的持股风波,应该到尾声了吧?他转移资产后增加了每股盈余,推出建案换了不少现金。”暂时解决了姨丈的财务困境。
“可是他这种举动会引起债权银行的紧张。”深怕爸拿去抵押的土地转移后,债权银行权利受损。
“就算银行团上门来关切,只要俞慧东出面处理,一切都可以搞定。”
“我还真希望他搞砸了。”
表弟怪叫,以为贝翎脑袋出问题。
她不希望俞慧东好像非要有所表现,才有留在这个家中的价值。她不在乎他对家里的事业有多少用途,她在乎的是他。真奇怪,之前她对相亲对象的严苛筛选,完全只看对方有无可用的价值。现在最具价值的慧东进来了,她却不顾利益只顾他。但自从结婚以来,他在公司的时间比在她身边的时间还多。仿?他是跟公司结婚,不是跟她结婚。
他忙他的也就算了,却不准她也去忙她的。光是这次伦敦商品代理权的交涉,他一直都不赞同她参与。为此,她又跟他闹了好几次脾气。
“贝翎,你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的确如此,她是后来才渐渐发现慧东有多抢手。那么之前呢?他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她刻意忽略这个问题,也意识到他高度防备的回避。揭开了这个秘密,带来的会是彼此的更加依赖,还是分离?
分离的机率太大,她宁可放弃她的好奇。
当晚,饭店的展览厅涌入各路的亲朋好友,做个人情、捧个人场。顺便订购几项还可以的珠宝,让展览作品件件贴上已名花有主的红标,制造热销的氛围,人气旺盛。
社交圈自有社交圈的游戏规则。
“我表弟和弟妹家都有不错的政商关系,长辈们也都不吝捧我们这些晚辈的场,所以你看到的热闹气氛,不一定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坚强。”贝翎以英语向同行的伦敦业者坦诚说明。
“我会坐上自己现在的位置,也不是因为我实力坚强,而是因为我老爸拥有那间公司。”
贝翎漾开笑容,很喜欢和这位英国朋友聊天的感觉,也很欣赏他极其自然的牛津腔,毫不做作。
“我要再次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合作,让我们代理贵公司的商品。”
“请不要再说得好像这个代理权你拿得很愧疚。比起其他只看利润的竞争者,我比较想授权给真正喜爱我们商品的人。”
“嗨,贝翎。”一名男子在开幕酒会的人潮中逆流而来。
“这是我表弟,珠宝设计者的先生。”贝翎从中介绍双方认识,不时还得和擦身而过的熟人应酬式地笑笑。
“如果你有看到什么喜欢的,请尽量下手,别客气。我还可以帮大家跟我老婆讲个人情价,看看能不能打个八折九折之类的。”
贝翎故作不齿。“你怎么变得像个跑业务的,油嘴滑舌。”
“疼老婆嘛,当然要想尽办法让她高兴?。”表弟嘻皮笑脸地改用中文咕哝一句:“贝翎,这家伙超帅,难怪俞慧东会不爽你跟他走太近。”
要不是人家就站在眼前,她真想赏他一记白眼。
“弟,我要香槟,顺便帮人家也拿一杯来。”
“你要什么?”
“马丁尼。”
“没问题。”表弟像店小二似地殷勤跑腿,不知不觉地被贝翎支走。
才支开了表弟,周围马上拥来名媛名模,向贝翎身畔浓眉大眼的帅哥搭讪。不一会工夫,大家就已打成一片,娇笑声四起,把贝翎挤到一边去。
她无所谓,带人来就是希望他玩得开心,轻松度过在台北的最后一晚。她在衣香鬓影的人海中,游往展示的玻璃箱,观赏设计前卫的作品。娇艳典雅的容颜,被玻璃箱内的展示灯光映照着,成为另一种令人觊觎的展示。
他由伦敦而来,正是为她而来。之所以放弃其他优秀的代理商,将父亲旗下抢手的商品授权给她,完全是幌子。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要亲近她,仔细确认,深入探查。
没错,就是她。他虎视眈眈了这么多个日子,终于等到她戒备松懈的此刻。
人多的地方,并不会带来多少安全保障,反而为危险带来最佳的掩护。
“贝翎。”
她迎声转望,微瞠美眸,妩媚灵动的风韵像幅鲜活的画,纯净而无防备,不知道自己正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怎么不继续享受美女们的拥戴?”她怡然调侃。
“那种日子我常常过。”此地佳丽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世上美人多得是,绝大部分美得像张纸,没有深度与层次。“我现在只对特别的目标有兴趣。”
“你本身就很特别了。”长得不像英国人,却有浓浓英国味。
“现在拥有英国的人,不一定需要英国的血统。伦敦最负盛名的harrods百货,早已经不是harrods家族的,也不再是英国人的。”只是经营者采取平静无波的手法,持续表面上的大英帝国传统。“实际掌权的,是我们这些外来者。”
贝翎微怔。“我去伦敦时都会去逛harrods,那里几乎是另一种地标了。可是我不知道它的持有者不是英国人。”
“这个地标已经是我们回教徒所拥有的。”他浅笑。“那些广义上的基督徒不但渐渐丢了他们的信仰,也渐渐丢了他们的土地,一点一滴地落到别人手中。”有形无形的,尽都沦落。
好大的议题,但她实在没有什么切身之感。
“还记得十几年前车祸过世的戴安娜王妃吗?”
“我小时候很迷她。”全球最有气质的美丽王妃。
“要不是那场车祸,她可能早就嫁给与她同车丧生的男友我们家族中十分优秀的男子。那样的话,英国就会在它的国教体系内,破天荒的产生一位回教徒王妃。”
“为什么?”
“嫁给了回教徒,就得终生成为回教徒。”没有第二条路。“你呢,贝翎?”
她抬望他,深具中东色彩的鲜明轮廓。“我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所以还好。”
“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你改嫁给回教徒呢?”
“我先生没有出什么意外,我也没要改嫁给任何人。”她不欣赏这种逾矩的玩笑,有失分寸。“我有点累了,可能得早点回去”
“不急,贝翎。”
他淡淡钳住她细嫩的上臂,俊秀的金边眼镜上反映着她不安的错愕。四周气氛奢华喧嚣,她和他在玻璃灯箱前的一隅,却迅速陷入诡谲。
秃鹰盘旋聚集之处,下方一定有猎物。
“法利德。”一名东方男子轻唤他,悠哉拥往他这里。“搞定了吗?”
“就是这个陆贝翎。”终于抓到这鲜嫩可口的小妖姬。“要不是我手下那两个笨蛋,我一年多前就已经抓到她了。”
“明早就带回伦敦?”
“不,我要带回埃及。”好好私藏,尽情享用。
贝翎大惊。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不是来看珠宝设计展的客人吗?
“陆小姐,不记得我了?”东方男子挑眉,以中文道。
和她一样的亚洲面孔,和她一样的中文口音,似曾相识,却又印象模糊。她之前常接触产业杂志及报导,也跟父亲参与过一些商展及联谊会。这个人她不熟,但也不陌生,好像是某一家的基金经理人,名字很怪,在业界小有名气
他流露非常令人舒服的笑容,慨然抽出西装口袋内的墨镜,戴在清逸的脸上。
闪电般的记忆,猝地劈进她的震愕里。
记忆飞驰,如狂风横扫大地,浮扁掠影,疾速闪过庞杂重叠的画面。
在阿联国,在沙漠饭店内,在伊斯兰穹顶下,在富丽奢靡的长廊尽头,在远方传来正午的广播声中,在惊慌逃亡的脚步下,在豁然开敞的电梯门外,在她重重撞到自己生命中那一个人的瞬间
你还好吧,小姐?
不好,她一点都不好!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人都不见了?!
因为现在是祈祷时间。
对了,她怎会忘了。之前的危机,因着这一救援,她暂得解脱,双腿顿时发软,差点瘫滑到地上去,还好有这只巨掌一直稳稳地搀着她、支持她。
我看这位小姐情况不大好,我先送她去饭店的医务站。
啊,慧东。她深深相信,慧东那时是真心要帮她的,即使现在,她还是相信。不管他之前是什么来历,后来又有什么目的,他那一刻的关切与援助,再真切不过。怪不得,她心头常常萦绕这令她悸动的刹那。最真、最善、最美的一刻。
车子还要等一会才到,我会尽量准时赶回来。
那时慧东一面扶着她,一面回头对正淡淡戴上墨镜的友人如此交代。那位戴上墨镜的友人,此时此刻,正以相同的模样与她对峙。
“你好,陆小姐。”极其悦耳的低语,带着轻轻的笑意。“你终于想起来,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
“十八,走吧。”法利德抽出襟口内藏的一小避香水,以指尖挑开封口。“我的东西已经到手,不必久留”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就发出巨大的倾倒爆裂声。顿时场内尖叫声四起,万众瞩目贝翎和法利德等人所站之处。
法利德惊瞪贝翎,贝翎正冷冷敌视着戴着墨镜被唤作十八的男人,而他,墨镜上反映着被贝翎一手推倒的展示用玻璃灯箱,砸烂了一地碎片,毁了其中精巧的珠宝摆设。
身为设计师的弟妹先是吓傻了,远远奔来,一见满地破碎闪烁,几乎嚎啕崩溃,对着贝翎哭到骂不出完整的字句来。保全人员、饭店场务,第一时间全都到位,隔开饱受惊吓的贵宾们,紧急处理场面。
十八淡淡地垂头莞尔,法利德则仍在错愕中,不敢相信自己才到手的猎物,怎会这么轻易地又飞了。
“不错,陆小姐,你很有利用主场优势的智慧。”
“你应该是慧东当时的客户,没事去帮这个法利德做什么?”她刻意以中文低问,撇除法利德的干扰。
“因为慧东跑了,我要利用法利德,才能逮到他。”有时最好用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好友不见得最了解彼此,仇敌却对对方了若指掌。
慧东跑了?“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呵呵。
小脸倏地刷白,不顾周围混乱的拦阻,马上飞车赶回家。
她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沉默的冷清新家,依然冷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增加或减少的。但她很清楚地明白,慧东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