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叩首求饶:“守谨司闱,老奴错了,老奴知罪!请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守谨见众人已经不再胡说,转回身从同欢身边离去,连正眼也不曾瞧上一眼她。同欢忍不住心中对隐秘探究的渴望,只能等待守谨走后,又上前质问那些粗劳仆妇:“你们方才说栖凤宫元妃娘娘如何?“
几名仆妇见到栖凤宫的司闱同欢站在背后,面容浮现惊骇欲绝的神情,她们纷纷摇头“同欢司闱,我们这些粗使的仆妇哪有什么资格说元妃娘娘的是非?没有,绝对没有。”那名说元妃有孕异象的仆妇更吓得连话也说不完全了。
同欢愣住,旋即怒声喝叱:“胡说,方才我明明听见了”
只是这几人除了摇头就是缄默再也不敢随意开口,各自装聋作哑弄起手中活计。
同欢顿觉心中愤然,她们对守谨那般恭敬,她们对自己反而鄙夷装傻,她气呼呼手捧贡品往栖凤宫赶去,越走心中越觉得憋屈。
本想将仆妇们非议的话告诉升平知晓,可人刚刚迈入栖凤殿就瞧见升平苍白的面色,还是忍了胸中闷气,悄然将贡品放在长案上。
“元妃娘娘,这是皇上赏赐给栖凤宫的新罗百彩缎被两床,玉卺一对,各色特产贡品若干。”同欢小心翼翼将贡品奉给升平过目,升平缓缓睁开眼,发现眼前斑斓色彩成片花耀烦心的厉害,她撑起口气吩咐道:“你挑最贵重的送给昭阳宫一些,还有延禧殿也要送一些。”
同欢听得升平此时还记挂长孙皇后和萧氏不禁咬牙:“元妃娘娘,与其记挂她们,还不如多多忧虑自身。”
升平将同欢脸上的怒气看在眼里,心底一动:疲惫的转过身:“怎么了?”
同欢年纪尚小,心中藏不住什么心思,见升平神情如此乏累心中不免发酸替她委屈,又想起受到守谨和仆妇们的挤兑哇的一声哭出来,万般委屈的抽泣:“宫里人都在议论元妃娘娘腹中的皇嗣。”
“哦,她们怎么说?”升平语气难得的平静,只是微眯眼睛盯着同欢,只是升平越是沉寂不发越似爆发前的酝酿。
“奴婢听尚宫局的仆妇们说的,具体谣传倒也听得不甚详细。”同欢见升平如此镇定也不敢再哭了,她抽抽啼啼的用袖子蹭着脸颊上的泪水。
升平淡淡冷笑“本宫当是有什么特别的谣言,不过是些胡吣听不出原委的鬼话。皇上还没猜疑本宫,她们倒先迫不及待的鼓掌称快了?”升平知道同欢吞吞吐吐的谣言背后必然意味着有人在指使宫人散布龌龊不堪的消息。
“只是,她们还说元妃娘娘的肚子”同欢噤声,犹豫的看看并不隆起的小腹。
“肚子怎么了?”升平骤然紧张,她此刻最紧要的便是腹中胎儿,若是有人敢危害她的孩子,她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反击。
“她们说元妃娘娘的肚子不似六月孕期。”同欢嗫嚅,眼睛惧怕的看着焦急的升平。
升平脸色骤变,此话虽有些无稽,但也实实在在戳痛她的要害。近来几日她明显察觉自己的身体经常疲累,肚子似乎有些向回空瘪,时常会感觉不到腹中胎儿的踢踏动作。
被触动心事的升平蓦然一把抓住同欢的手腕,厉声吩咐道:“去,立即派人去太医院招御医入宫。”
同欢被升平异常焦虑的神情吓得万分惊惶,她正欲奔出殿门找人传信,忽听见升平在自己身后惨声尖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同欢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她回头张望却发现升平此刻已经脸色灰白,正愣愣看着自己的下腹。
升平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掀开被子,里面的鹅黄衣裙已染满鲜血。升平见状绝望的凄厉尖叫,同欢慌忙再向她奔去,未等到了长榻脚下打滑人已跌倒在地,跪爬过去看见大片鲜血从升平下身涌出,顿时手脚失措不知该如何处理。
升平身子摇摇欲坠,连支撑的力气也没有,她满手沾染鲜血欲哭无泪,继而放声悲鸣,人也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跌倒在床上。
御医再次跪满栖凤殿外,新任太医院代左判手捧沾满鲜血的病方,跪行至皇上面前呈现审阅。
媪婆嬷嬷宫人还在栖凤殿殿内来回忙碌着,可李世民的双耳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唯能看见代左判的嘴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他说,升平腹中成型的婴孩是位皇子。不知何时因缺乏调理胎死腹中,而升平竟整整拖了大半个月才命人入宫诊断。
她始终战战兢兢的生活,对所有人丧失最基本的信任。李世民今日从同欢嘴中才知,新任左判所开具的保胎药升平从来一滴未沾,平日里的饮食更是不曾多用一口。她明明知晓自己身体已经濒临疲惫极限,却仍是硬挺到今日小产。
李世民不明白,为什么有皇帝做背后的依靠,升平还是这么万般小心谨慎,生怕有人会趁机加害于她。李世民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倾尽所有,居然还换不回她的最终信任。
“元妃娘娘如果不是处心积虑日日心思沉重,万不至于损伤腹中皇嗣,更何况她不服药调理,增加饮食”代左判院依旧小心翼翼的奏禀。
李世民立在栖凤殿外紧闭双眼,握紧双拳,十指骨节咯咯直响,由双臂至心窝已经冰冷一片。
他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倦了,连失两个孩子并非因为上天的惩罚,而是人心所害。身为孩子母亲的升平便是谋夺孩子性命的罪魁祸首。
为何不能尝试相信他有能力保护好她们母子?给她们最安稳的天下?
这世上放眼望去,还有谁,胆敢谋夺帝王的皇嗣?
还有何事能让她如此殚心竭虑,不惜牺牲自身和孩子的性命?
明明他那么渴望孩子的到来,为什么,她依旧因为自身症结难以保住属于他们的血脉骨肉?
李世民疲惫的负手望着殿门窗格,良久,良久。
他,征战南北,在修罗场上枉顾生死的男人,平生首次尝到被人挫败的滋味。
所有真心真意的的付出在升平心念中那么不堪一击,所有至诚至真的情深在升平眼底变得只剩下虚假。
李世民落寞的收回视线,没有进内殿探视,独自默然缓步迈下台阶。
或许,在升平心中,他始终是个异族人,一个侵占她的江山,抢夺她的家园的异族人。她,永远不会相信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子嗣,更不愿相信他真心想要留下她和她腹中的子嗣。她总是凭借多年宫闱生活的惯性做出评判,继而自我防护,可于此同时,也在坚定否定他对她的爱,更否定他为她付出的一切。
魏征昨日还在两仪殿劝他要体贴元妃。体贴?还要怎么体贴?就像他魏征那样日日留在栖凤殿与她烹茶聊天?煮酒谈心?新年的赐宴,他们将殿门严严关起,难道不是在藐视君威?
李世民想到这里眼中升起腾腾怒气,狠狠拂了袍袖。笑话,此时此刻,他没有处罚魏征只是不想在升平最危急的时刻让天下人笑她不懂廉耻,为什么她还不懂,他即便再宠她,也是个堂堂的一国之君!也是个堂堂的男人!
帝王皇宫,容得她这般嚣张放肆吗?
男人尊严,容得她这样不懂避讳吗?
李世民遽然回身,受伤的眼底满是痛心,他不相信谣言,只因懂她。可她懂得他的难处吗?
是的,升平不懂。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她只信自己。思及升平倔强的脸庞,李世民眼底怒色再起,绝望的拂袖而去。
长孙无垢听说元妃再次小产立即携宫人匆匆而至,见李世民铁青脸色缓步外行,身后内侍也神情忐忑一旁随侍,心中发沉当即上前施礼,只是身子还没有安然拜服下,李世民已经伸手用力捏她的手腕:“你来做什么?”
“臣妾听闻元妃小产,担忧元妃和皇上的身体,所以立即过来探望。”长孙无垢察觉李世民此时正在濒临暴怒边缘,她强忍住自己手腕的疼痛,谨慎回答。
“你不恨朕?如今连苍天也在为你不平,继而惩罚朕呢!”李世民见长孙无垢依旧没有动怒,不由冷笑,阴郁面容逼视她。
长孙无垢闻言立即挺起脊梁对李世民坚定的回答:“臣妾不恨。皇上即使永远不亲近臣妾,臣妾也甘愿为皇上守护皇嗣。”
李世民定定看了长孙无垢半晌,眼中布满怀疑:“你会甘心养育他人的子女?”
长孙无垢跪行两步,爬至李世民面前,用自己温暖双手包住他的宽厚手掌:“臣妾不敢隐瞒皇上,其实臣妾也有嫉妒之心,但万万不会为自身伤及皇上的任何子嗣。”
“你不怕朕会有朝一日废了你?”李世民反攥住长孙无垢的手用力掐紧,几乎捏碎她的手背骨节,长孙无垢坚毅脸庞高高昂起,眉头也不肯皱一下,轻轻摇头:“但求一日陪伴君侧,臣妾终生无悔。”
李世民不由愣住,静默良久,方才甩开长孙无垢的手,双眼茫无目的的走出栖凤宫,长孙无垢回首张望仍有御医嬷嬷进出的栖凤殿,垂首沉吟一下,最终还是扭头追赶李世民离去的背影。
夜半时分,栖凤殿里灯火摇曳,殿内四周弥散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同欢小心翼翼的将紫砂药盅盖掀开,倒出一些药汤在翡翠盏里,又轻轻的端在升平面前。
良久,升平仍不愿睁眼服药,同欢无奈只能小声唤她:“元妃娘娘,该用药了。”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喘息微弱,几乎濒死,可还是不愿起身服药。
同欢掀裙坐在床榻旁,以银匙舀起药汤吹凉再喂升平,双眼闭拢的升平死死闭合嘴唇不肯服药,药汁顺着唇边蜿蜒而下直入衣领,濡湿藕枕大片,同欢连忙用丝帕为她擦拭腮下残留的药。
同欢见状哽咽的颤抖:“元妃娘娘,奴婢知道腹中皇嗣没能保住,元妃娘娘心中难过不想服药,但元妃娘娘还有皇上,还有奴婢,万不能就此沉疴不起阿!”
仿佛没有听见同欢的低泣,升平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连最虚假的悲恸也不愿做与他人看。只是木讷的如同僵硬的尸体,默默睁开双眼,直直的望着头顶帐子。
悲恸也要有人肯于感受才会心疼,如今疼惜的人不在,她即使悲恸伤了心肺又能如何?谁来怜惜,谁来体会?
那日升平周身浸满鲜血时,李世民不在。她明明能听见他在殿外的步履声响,明明能听见御医在与他悄声禀奏自己小产病情,却不见有人推门而入抱起她言语安抚。
笑。满腹的疼痛,比不过心头他所作所为刺上的温柔一刀。升平除了轻轻吩咐宫人将殿门锁死,再不想见李世民一眼,还能如何平复自己心底几乎致死的疼痛?
昨日百子嬉戏床帏已由懂事的宫人摘去,换上平日常用的赤红色钤铛的帘帏,似极了她那日下身涌出的血色无边无际。她不是不想睁眼,只因自己睁开眼便想起那日最后相见的孩子。
血满金盆,他独坐水中紧闭双目,周身上下一片腻白。他静悄悄的来到人世,又静悄悄选择离去,明明是她的骨肉,却连相认也不曾有过。
升平知道,自己此次小产朝堂上必然会非议四起。不用魏征入宫传递消息,她也清楚会有越来越多的奏章劝说李世民广纳妃嫔,雨露均沾,以谋更多的子嗣。
趁升平小产,长孙无垢已经尽快为皇上招纳了许多女子。北周太傅韦孝宽重孙女韦珪1,大隋前朝公主杨吉儿2,隋朝大将阴世师的女儿阴氏3,每一位都是绝色才女,每一位都如同长孙无垢般温婉贤淑。满朝文武无不感慨贤德皇后的大度和贤淑,连姓氏忌讳也可以为之妥协。
在朝臣心中,无论李世民是多多宠幸新入宫的多位佳丽,抑或是怜爱独守昭阳殿几载的长孙皇后,甚至哪怕是垂青高丽进贡的番邦女子都能得到盼而不得的皇嗣。唯独升平,元妃,是个无法顺利诞育皇子的女人,何必浪费帝王本就为数不多的恩宠。
升平知道,李世民那夜没有去昭阳宫,而是留在两仪殿批阅奏章。本该高兴的她又听闻他身边彻夜伫立研磨的人是长孙无垢后,心中的无限喜悦瞬间变为酸楚黯然。
他一日能避开美色环绕,是否可以终生不沾宫眷?当然不能,要求帝王守身本就是一场贻笑天下的笑话,升平不敢信以为真。
升平小产一事犹如后宫秘事,说的人犹犹豫豫,听的人遮遮掩掩。唯独同欢还是一如既往容易落泪,见升平不愿服药总是哭。
偶尔,升平也会痛恨自己。为何宁可自身煎熬反复情绪,也不去服用太医院送来的保胎药?为何不能学会放弃自我信任李世民会照拂她们母子?为何要装作不以为然,独自一人负担所有的内心疼恸?
答案唯一,终究还是骨子里她只信自己。历经宫倾宫杀的她已经再难相信任何人,任何事。这般自私发现使得升平越发愧疚,对未能睁眼看看周遭的孩子,对被倍受折磨濒临崩溃的李世民,甚至对她自己都不敢迎视面对。
可如果苍天再予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依旧会毫不犹豫的如此戒备。
相信两个字寥寥不过十数笔,却是她这个历经生死的人最不易书写的。
身上流淌属于独孤皇后的血液,使得升平深深明白夫妻生死相随只是句笑话,更让她深深明白权利能赋予的宠爱终会因君王心境变更而消散。天地间再无私的情深意重也只是在没有伤及自身皮毛时的美轮美奂梦想,若需抉择,情爱最终会被君王无情舍弃。
他先是帝王,而后才是男人。
“元妃娘娘,元妃娘娘醒醒,皇上来了。”同欢欢快的在升平耳边呼唤,而后欣喜的看着李世民匆匆入内。
偏升平不愿睁开双眼瞧见这个心底挂牵许久的男人,整个人依旧沉沉无声无息。
更漏声响,滴滴入耳。他在帘帏外默然负手伫立,她在床榻上缄语不起,大殿内万般寂静,两人隔了重重纱幔将自己无边心事隐藏,呼吸也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李世民终还是忍不住心中难过,许久后才咬紧牙诘问:“怎么,阿鸾不想与朕说些什么吗?”
升平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冷淡了语气:“皇上要臣妾说什么呢,恭喜故国夫人萧氏晋升为婕妤?”
她沉睡的太久,以至于对手招式接连而出,根本不再留有给她独活喘息的机会。
李世民顿住,定定望着升平:“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懂得相信朕?”
升平微微冷笑:“相信?”她霍地坐起,猛然将自己身上的锦被掀开,披散长发瞪着他“臣妾满身是血、腹中绞痛时皇上身在何处?臣妾痛失骨肉、心中悲恸时皇上又身在何处?”升平冷笑:“臣妾最痛恸时,皇上在与皇后挑灯共同批阅奏章。臣妾最需要皇上时,皇上在聆听萧婕妤讲述西突厥秘史,皇上不妨告诉臣妾,臣妾怎么敢相信皇上?怎么才能相信皇上?”
李世民捏紧升平的手腕,冷冷拽到自己眼前:“那朕问你,为何你宁愿拖着病体也不愿命令太医院来人诊查?为何你明知自身孱弱不能保住皇嗣仍不肯服药调理?为何朕明明说过会许你一切,你还是不相信朕?”
升平冷笑,浑身抖作一团,咬牙一字一句道:“皇上许诺过的誓言,可有一项应验过?为何臣妾不敢服药,那是因为臣妾唯一可以仰仗的夫君正在渭水征战,除了他,无人能保护臣妾母子安全!”
李世民攥住升平的肩膀,企图唤醒她已经混乱的神智:“但朕已经回来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勉强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是阿,到底在怕什么。其实究竟为何恐惧连同升平自己也不知晓。
因得到帝王宠爱过于容易,才会唯恐失去。因知晓宠爱必然会失去,才会不甘惨淡收场,才会惧怕结局。李世民在升平面前次次失信,她已经不敢再相信帝王诺言,可不相信他的挚诚,放眼望去又无人可再深信不疑。
矛盾,所有的矛盾丝丝绊绊扭结成网,密密将她围困起来,像陷入猎人陷阱的兽,四处突围,四处碰壁。
升平绝望的目光扫过李世民刚毅的面庞,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不再似从前许诺后位的他,又似与皇后对笑的他。忽热忽冷,如同两人。
升平惯于不甘示弱,却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几乎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臣妾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寻到看空世间情爱的最终退路。”升平放弃心底的反抗终于认输,眼底有温热的水缓缓顺眼角流下。
李世民魁梧的身影压住所有光线,没有看见她的孤单示弱,只是定定望着没有生气的升平继续质问:“你连信任朕一次都做不到吗?”
升平缓缓摇头,倔强的用枕边蹭去眼角的泪痕:“不是不信皇上,是臣妾不信自己。”她虚弱的笑笑:“若是臣妾一辈子不能诞下皇嗣,皇上又能在栖凤殿驻留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后宫女子的保障永远就是子嗣,没有子嗣,宠爱变得飘忽不定,也许今日是帝王眼前最珍惜的妃嫔,也许来朝就变成北宫废弃的一名惨妇。
李世民脸色骤然剧变:“你还在认为朕只是为了皇嗣才宠幸你?”
升平直直望着他:“不是吗?”如果他不是为了她腹中的皇嗣,为何口口声声反复提醒她皇嗣如何珍贵?又为何又在皇嗣堕胎后不曾入内探望心怀丧子之痛的她?”
李世民愤怒的脸立即扭曲起来,狠狠咬牙切齿:“若是朕为了子嗣,朕可以宠幸后宫任何女人,而不单单是你!”
升平轻轻的笑了。他终于说出了心中隐藏的万般纠结。他以为施舍给她的宠幸,她就该笑着感激这个天大的恩惠。皇帝与妃嫔,用得着什么专情真意?不过是施舍与怜悯罢了。
但升平要的不止这么多,她更想要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承诺,一句我愿护你一生。
从前那句倾尽天下还是帝王才会许给妃嫔的承诺。
我以性命护你一生才是痴缠男女之间的郑重情话。
升平只求一生有所安虞依靠,一生再不用颠沛惊吓,他是帝王,她甘愿为妃嫔,他是农夫,她甘愿为庶人,却不愿听一句“朕已尽力。”
呵,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必然不明白,为何她贪恋自己明明得不到的东西,而鄙夷他给予的万般宠爱。更不会明白她为何明知帝王是他,他便是帝王,却仍执意求一句只属于他的允诺。
眼前身穿帝王龙袍的李世民,只是勃然大怒为何自己的嫔妃不听圣训,居然胆敢反驳九五之尊的颜面,永远不会知道,她心中真正渴求的是什么。
若是,他们不是帝王与妃嫔该有多好。永远不用屈低她的尊严,永远不必挑衅他的威仪。静静等待岁月慢慢度过,等待相守到老。
升平无力的喘息着,感觉自己身下正在不断涌出鲜血,流血带走身体所有温热,她已经再没有力气与他争辩,只能微笑的闭拢双眼。
李世民发觉升平的虚软无力,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掌,声音悲恸低哑:“朕已经给阿鸾所有了,为何换你一次真心开怀这么难?”
升平嘴角上扬,仍是不语。他总是在承诺,却从未兑现过,让她如何开怀?
李世民慢慢抚摸升平的眉头、双睫,一点点顺着脸颊至下颌,最后停在她的双唇,轻轻触碰,狠狠的吻住她:“即使这次孩子没有保住,朕依然不会放弃,朕永远都不会放弃!”
升平心头一凉,连嘴角的笑容也凝结收敛。
说到底,她仍需要为他诞育子嗣。这是他留下所有宠爱的唯一理由。
1韦氏,名珪。出身京兆韦氏,是唐代最重要的十大家族之一。曾祖父韦孝宽式北周太傅,尚书右仆射。祖父韦总北周骠骑大将军。父亲韦圆成隋开府仪同三司、陈沈二州刺史。叔父韦匡伯隋朝尚衣奉御。三叔韦圆照,娶隋朝丰宁公主为妻。韦氏乃长房长女,身份高贵,幼年嫁给户部尚书李子雄儿子李珉为妻,李珉随父起兵谋反被杀,韦氏待罪入宫被李世民纳为夫人。唐高宗时期又以纪国太妃身份陪同高宗武后前往泰山封禅。
2杨吉儿,隋炀帝之女。但并非正妃所生,自身经历也与坊间传闻不同。她一生落寞,并不受李世民宠爱,所幸生育一子李恪,晋封淑妃,晚年早卒。
3阴氏,其父阴世师,隋朝骠骑将军,左翊卫将军。李渊太原起兵后,三子李智云被阴世师所害,阴世师又将李渊祖坟发掘,毁掉李家家庙。李渊入长安后擒拿阴世师杀之报仇。阴世师女儿阴氏嫁给秦王李世民。生育第五子李佑晋封阴德妃。后因李佑叛乱被牵连降为阴嫔。
人道春尽心渐凉
春日暖融,徐风微微拂面,长孙无垢与守谨一同在御林苑散步赏花,深深呼吸深宫内苑难得的清新花气,御林苑嶙峋怪石四周可见白若霜雪的玉兰,粉如蔼霞的桃花,间或有一缕绒黄迎春明媚动人。
长孙无垢难得心情如此惬然,裙装也换上了少见的灼灼艳粉,这件春装袖口宽广垂地,裙摆缀含苞待放的花朵插绣,每每前行如同桃花绽开款款生姿。又用一支桃花簪挽住乌云发鬓,留长长白晶璎珞垂于脸侧随风而动,恰能遮住娇羞神态,如此妆扮不觉温柔入心。
“皇后娘娘今日的妆扮皇上必然喜欢。”守谨含笑道。
连日来李世民对长孙无垢已不再假以颜色,允许她围在自己身侧随意走动,明眼人无不能察觉昭阳宫皇后翻身之日已经指日可待,更因两人动作言语渐渐亲昵,为先前疏离的夫妻情分多添一分暧昧。
长孙无垢拥了拥自己身上外罩的桃色长裳淡淡叹息:“如果皇上的目光果真能在本宫身上停留,哪怕是日日如此穿戴也未尝不可,只是,皇上究竟是否在真心注视本宫,就连本宫自己也不知晓。”为了能将升平淡出皇上视线,长孙无垢已经为自己树立太多的暗藏障碍,恐怕即使来日升平落势,真正后宫受宠的人也未必能轮的上她。
“皇后娘娘何必对这些琐事忧虑,皇上不是天天与皇后娘娘一同审阅奏章吗?后宫虽然充盈了,但都比不上皇后娘娘为皇上真心解忧,皇上一定会知道的。”守谨含羞笑道:“更何况昨日在两仪殿上皇上龙颜大悦,那笑声,连我们这些守在殿外的奴婢也知道皇上必然是开怀至极才会如此。”
长孙无垢听完守谨的劝说,依然愁眉不展,她苦笑了笑:“你焉知他不是在笑给天下人看的?”
守谨顿时噤声,讶异的看着长孙无垢无奈的面容。
长孙无垢独自一人徐步桃花海中下轻声长叹:“昨晚,哥哥又给皇上递上疏议,劝说皇上为求子嗣帝王需雨露均沾,如今朝堂上文武百官都知道萧婕妤只是陪同圣驾研讨西突厥征战事项,皇上又厌恶拓拔丽容往日骄横不喜欢,阴氏虽好却又有世家之仇横亘在中,杨氏偏偏姓了一个杨字让人不甚放心,哥哥在此时如此奏本,更是无人不知哥哥的司马昭之心了。皇上,笑的是这个。”
守谨脸色一红,立即明白长孙无垢忧虑的心事。
本是夫妻闺房之事,邀夫君入闺房者怎能是朝堂上的大臣?皇上以此为笑柄,自然让皇后娘娘的颜面无存了。
守谨犹豫了一下立即回道:“如此倒也无妨,皇后娘娘与皇上是结发夫妻,谁人敢嘲笑皇后娘娘有心请皇上过宫叙情?”
说到过宫叙情,长孙无垢脸颊透出绯色霞晕,垂低了眼帘:“本宫宁愿远远对着皇上,也不愿他鄙视本宫半分,你知道吗?”最后半句仿佛低低问着心上的那个男人幽幽叹叹。
长孙无垢如此行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变相高傲,简直是一种已经谦卑到骨子里的傲然。她宁愿默默守护心中那片荒芜渴望甘霖,也绝不愿被夫君鄙夷嘲讽失去挺直脊梁的能力。只是世间人皆不懂她的心,就连他,怕也是不懂的。
主仆二人背后响起几下清脆的掌声,漫天花雨飘零中盛装的长孙无垢蓦然回头,只见李世民正负手在花雨的尽头睨着自己。
他戏谑的笑着:“皇后好兴致,专在此等朕路过”
长孙无垢知李世民笑极便是怒极,她当即俯身下跪:“臣妾从不曾刻意等待皇上。”
他龙纹的长履迈步入了她视线,那双龙头正桀骜盯着敌人嘲笑,这绣工异常熟悉,长孙无垢曾无数次从元妃手中见过。
李世民薄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昨日长孙尚书让朕宠幸皇后的奏章使得皇后一夜欣然未睡吧?”
乌黑发鬓颤颤抖着,长孙无垢咬住嘴唇不敢分辩。
李世民的语气里蕴含了太多不满,长孙无垢聪慧异常怎能听不出来?一介堂堂帝王,宫闱中是否宠幸皇后居然会被朝臣耳提面命,她心中怎么不会忿恼?兄长长孙无忌此次按捺不住沉稳想为她争一次雨露恩宠,却不知反使得她在皇上面前丢尽了颜面,看来,先前诸多努力又是白费了。
“既然长孙尚书如此企盼朕驾临昭阳宫,朕也不能驳了他的满怀好意,还有两日就是五月初一,昭阳宫准备迎驾吧!”李世民眼底不见丝毫欢喜神情,仅仅是随意吩咐而已。
长孙无垢的脸色越发难堪,顿时委屈得连谢恩两字也难开口,她双臂伏地,身子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否要接下这屈辱的安排。
守谨在长孙无垢身后见皇后不曾谢恩,只能重重叩首替她谢恩:“昭阳宫迎驾,谢皇上恩典!“
一串无痕水珠落在青石砖上,悄无声息的。坠落眼泪的长孙无垢红着眼圈低头谢恩,轻声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李世民拂袖而去,只留长孙无垢一人郁郁的跪在地面久久不曾起身。
不单单因为皇上随意召幸昭阳宫藐视了自己,更因为他去的方向是栖凤宫。
他的心中终究还是更惦念那个女人。
升平失血过多只得倚在床上休息,人也倦倦的不喜欢多加言语。同欢和宫人也只能蹑手蹑脚的在大殿行走,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惹得她又伤心难过。
无人不知,萧婕妤近来盛宠不衰,在两仪殿日日陪王伴驾,韦氏懂得书画,更是常常与皇上临摹前人山水美卷。阴氏的美貌曾惊得画师不敢动笔,杨氏更是擅长针线日夜为操劳国事的皇上缝制长衫,就连皇上最为厌恶的拓跋氏也极其顺利的提升至才人位份专侍随皇上外出,皇后长孙氏自是不必再说,每日若无她跟着皇上随批阅奏章,皇上甚至连两仪殿也不愿驾临。
大唐后宫突然呈现前所未有的热闹,使得春日变得刺人眼目起来。
在这样繁花似锦的大好春光里,刚刚丧子的元妃只能一个人躲在胭脂美锦的寒寝中,孤寂的数着上面的朵朵团花怔怔出神。
绚烂华美的锦被失去一人的温暖,连取暖也变得吃力起来。宫深殿冷,升平手脚总是冷冰冰的,如同堕入如冰深井难以温热全身。她伸出苍白的手指在光滑锦被上的花瓣清扫,花瓣红艳似火却再不是她最心仪的颜色。这缕艳红犹如册封元妃那日礼服的浓重色彩,带着他给的无限宠爱一同披在她的肩头。这宠爱来的快,去的更快,眨眼间,他已不再是她的。
忽地心底剧烈疼痛,模糊间又觉得泪盈眼眶。
升平凄冷的笑,硬生生将自己眼底的泪顿回眼底,她无声的闭上双眼,在心中无息的微笑。笑自己痴傻,笑自己无知,笑自己居然还会相信君王有专情。她仰起脸,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继而噎住喉咙,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知不觉中,她已近二十七岁,从十五岁及笄,至此已虚度十二载春秋。岁月在宫倾宫杀中静逝,不觉已过经年。还需要在这座宫阙里挣扎多久,才能盼来一日平安安稳?
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究竟何时她才真的能做到心若死灰。
李世民负手由殿门而入,同欢悄悄下跪被他以手势阻拦。栖凤宫众宫人早已习惯皇上在殿门口如此凝望元妃,所有人静静的退去,留寂静给他们。
那日争吵后,他与她负气而散。李世民曾经几次伫足在栖凤宫外直至深夜也不肯离去,他静静看着窗子上升平的落寞身影出神,直至栖凤殿内宫灯吹灭才默然回身。
他从不入内与她争辩也不解释为何自己不肯离去,只有身后一干内侍焦急的陪同皇上守候在此,再无声叹息随着皇上离开。
今天,心中太过想念升平的李世民终耐不得冷战,整个人殷勤切切的闯进来,正迎上升平一脸漠然的望着他,原本凝结在心中的诸多相思,也变成因愤怒发出厉声质问:“你为何不肯接受朕的旨意?”
在诸多朝臣的逼压下,李世民不得不做给天下人看。他与韦氏绘画,所想是升平为他研磨的那个独处生辰。阴氏肖似升平的双眸让他总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还有那个杨氏,只因一个姓氏也让他倍感亲切。
只是李世民如今必须召幸长孙无垢。对所有女子的留恋他心底都少有愧疚,因知她们根本无法盖过升平的一切,唯独长孙无垢不同。
长孙无垢是正妻,是大唐母仪天下的皇后,她身下的宝座是升平最为介意的许诺和保靠。他宠幸了长孙无垢意味着升平从此再没有希望可以期冀。
懂得升平的他在召幸皇后之前,先授予元妃最崇高的荣耀:赐修缮杨氏皇陵,并亲手题匾“严慈恩在”他已经愿尊她的父皇母后为自己的,难道她还不明白他的真切心意?
升平悲哀怜悯的看着李世民因愤怒扭曲了面容,淡淡的向前欠身施礼,并不带有一丝笑容:“臣妾谢皇上赐修杨氏祖陵。”
此时李世民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分外刺目,她根本不想迎视,也无力迎视。这种无尚荣耀只有皇上给的起,只是他忘记了,这份荣耀她根本承受不得。
李世民俯身靠近升平:“朕做这些都是为了阿鸾,为何你还不懂朕的心?”
升平抬起视线与他炙热目光对视,漠然反问:“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要宠幸昭阳宫,才出此策安抚臣妾情绪的吗?”
一针见血,她犀利的指出他隐藏的平衡,使得李世民颜面全无。
所谓盛世恩宠是明知来日需刺一刀在她心头却先施舍的金疮药。为何他笃定她已经被情爱迷蒙了双眼,根本看不出来呢?
李世民确实有些恼羞成怒了,他顿时站起,半晌才冷冷笑了:“元妃,朕赐予的赏赐,后宫没有妃嫔不感激涕零,唯独你,从不在意朕!”
升平觉得自己又看不清眼前这个曾许了她一生的男子了。他的百变,他的易怒,似乎都因为自己身下的帝位而更改。她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回奏:“皇上既然觉得臣妾不在意,可以去找在意的妃嫔。”
李世民直直望着升平,愤怒的指着她的眉间:“为何你就不能乖乖听朕一次话?为何你就不能为朕折断你那副可笑的傲骨?”
“因为臣妾此刻身上除了可笑仅存的尊严,已经再没有任何长物了。”升平想要还以李世民微笑,却发觉,如今微笑对她而言已经是难如登天。
李世民的目光从未如此悲愤,升平与他对视,面无表情但觉心中剧恸,他深深凝望倔强的她一眼不觉中语气低了两份:“阿鸾,只需你只对朕一人说声错了,朕立即不再去宠幸任何人,好吗?”
升平双睫压低在脸颊上投过两轮阴影,嘴角渐渐上扬,身子并没有动,似在犹疑。
见升平身姿不动以为她有心缓解,李世民顿时欣喜若狂,蹲身抱住她孱弱身子紧紧钳制在怀中:“只需要你相信朕,朕可以许你所有。”
升平万分想点头微笑。他的甜言蜜语一如既往能打动她脆弱的屏护,能催使她相信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他与她终还是能盼得白首。但李世民身上的那抹明黄色刺眼,恐怕任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眼前人的身份,正在提醒她究竟什么是帝王尊贵。升平面容上渐渐露出笑容,凄美而悲怆。
他会真的放弃宠幸长孙无垢吗?
当然不会,尚书长孙无忌会因此再次上疏,他身为帝王,为平臣忿必然会与长孙无垢合卺生育皇子。
他会将后宫那些妃嫔们驱逐吗?
当然不会,他是帝王,是开创大唐万年基业的帝王。他不会如同升平的父皇那般屈从母后,更不会如寻常百姓一样只与元妻同生共死。
他会为她寻求一方安稳天地吗?
还是不能。明明知道她心中渴求自由,但他的个性永远不会放手任由她远离。他最善于用帝王惯用的威仪镇压身陷情爱的她,根本不容他人置喙。
升平缓缓的摇头,用最疲倦的声音说:“臣妾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她望着他,见他赤红的双眼蕴满泪意:“就是在宫倾那日不曾自尽成功。”
一句落寞求死,心哀已绝。李世民深深震撼。一滴不可见的泪由他眼中滴在升平脸颊,滚热的融进她的眼底,因为那里也是蕴满泪水,一缕清澈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他以为,那道泪痕是自己的悲恸眼泪,谁知她在笑,笑自己终于找到理由可以痛快的哭上一回。如果那时升平能够顺利自尽,对李世民终生所留下的记忆不过是个恨字。一定不至今日此地再心伤黯然,甚至连胸怀中的爱有几分几两也被他剜出品估。
升平竭尽全力再次缓缓摇头:“臣妾没错。皇上请去昭阳宫吧。”
李世民身子一震,怔怔看着她仿若不认识般,直至升平背过身去才再次暴怒的起身,用力将她扔回床榻,升平跌撞在床榻上,坚硬的脊背几乎被床榻撞裂。
他脸色阴郁,冷冷道:“好,朕一定让元妃心随所愿,元妃等着朕的好消息吧!”
是夜,未及五月初一,皇上莅临昭阳宫留宿,长孙无垢承宠,翌日赏赐合卺一对,玉枕一双,晋尚书长孙无忌为司徒,赐世袭罔替党项公。
四月三十,皇上临幸韦氏,翌日晋封韦昭仪。赐韦氏先祖修缮陵墓,并赏户邑三千。
五月初八,皇上留宿神武殿,阴氏获宠,晋封昭容正二品,赐神武殿更名毓麟宫。
五月十八,拓跋氏承宠,未晋封,仍以司闱身份服侍皇后。
五月二十七,杨氏奉诏入甘露殿,七月初八,彤史记载有孕,晋封淑妃。
心若死灰的滋味,原来是这般苦涩。升平伫立在冰冷的栖凤宫第一次知道当父皇再不肯踏入昭阳宫时,母后的心境究竟是怎样的凄冷。
七月末的栖凤宫,梧桐树已高耸叶茂,原本应闷热的天气却因心境而变得冰冷。她默默坐在廊下,独自感受心中空荡的安静,不,连她身外也是安静的。宫人内侍因眼前形势不明放慢了忠诚的脚步,更有往日与别宫它苑妃嫔来往密切的宫人开始战战兢兢求去。
升平知道,也许她该自请去北宫了。毕竟这宫中已经再没有容她立身的理由。甚至连那些日夜服侍她的人,也未必是一辈子乐于跟随的。
蔚蓝色天空里,一只孤鸣的小雀展翅而过,在那抹蓝色里,划过一丝阴郁的颜色,缓缓的,缓缓的淡离视线。
就像那个人,渐渐的,离开了她的眼前。
升平以为,她和李世民就此算别过了。毕竟他不将她打入北宫是念在旧国公主的身份,她自己是明白两人此生不会再见了。
谁知,她和他再见竟是在侑儿的病榻前。
终日陪伴侑儿玩耍的奶娘见夏夜凉爽惬意,就领了侑儿在黄昏时分在御林苑放飞纸鸢,顽皮的侑儿手抓纸鸢丝线不肯放手,一味的向前奔跑。奶娘宫人连跑再追根本来不及抓住侑儿,跑着跑着,阿的一声人已踩空跌落在地。奶娘上前检查觉得侑儿并无大碍,也没有当即传御医入内诊断。侑儿当日深夜开始高烧不退,服了奶娘自治的退暑西瓜冻也不见效用,甚至连自己平日里天天都要喝上一碗的绿豆沙也不能再吃。最终奶娘觉得事情隐瞒不过只能通禀皇上和元妃知晓,并传太医院御医入宫诊断。
焦急的升平低垂身子贴在侑儿身侧,用脸颊贴了贴侑儿的额头,只见小脸滚烫的厉害。
奶娘战战兢兢回道:“代王昏沉已有大半日了,怎么呼唤也不见清醒,元妃娘娘,奴婢该死,请元妃娘娘恕罪。”
升平心中已经满是恼恨,但她并不多言,此时再给奶娘任何责骂都无济于事了,救回侑儿要紧。
得信的李世民携内侍们匆匆而来,入殿门正与床榻胖的升平对视,两人几乎同时愣住。自那日争执后他们再不曾见过,中间一月有余李世民又与几位婕妤昭容相处频繁,升平心中已经漠然,再见面,除最初的惊讶很快表情回复漠然。
李世民停顿脚步,而后又迈入殿内,两人固守各自的矜持不肯相互搭言。
同欢见状命宫人为皇上送来茶盏,李世民面无表情的挥手,垂首望着床上病着的小人儿,双眉蹩在一起。
忽然侑儿脸色异常惨白,嘴唇开始不住抽搐,甚至全身颤抖成一团,嘴里更是发出咯咯声响。升平骇然,立即将侑儿抱入怀中,她回身凄厉责问:“御医怎么还不来?快,再去太医院催!”
李世民知道升平是关心则乱,他立即沉声:“你先将代王放下,不必如此惊慌。”升平不肯放手,只是觉得侑儿全身冰冷脸颊滚烫,抱着瘫在自己怀中的侑儿任由同欢如何讨要,也不肯交给别人。
李世民一步上前,用力将升平双臂打开,他利落将侑儿放置床上,以手背试探他的额头,冷冷道:“先去浣洗一块干净丝帕用冰镇住,等御医来了再说。”
升平望着眼前忙碌的宫人内侍,神情万分焦急,看着李世民手掌握紧侑儿的小手,为他擦拭额头冷汗,心中砰然一动。这个场景似极了她曾幻想过的父子和睦的景象,她也是在一旁悄然微笑。偏偏此刻眼前的两人并没有丝毫血缘,若她腹中的那个子嗣不曾离去,他也会这般慈爱对待吗?
此时正值深夜,太医院代左判已出宫归家,再来奉诏诊治难以瞬时赶到。唯独几名值夜的御医急匆匆进门,见皇上和元妃同时在此,他们立即慌乱的俯身以额触地施礼。
李世民挥袖:“不必见礼,先诊治代王要紧。”
为首御医沈如是得旨,忙上前为杨侑诊治,李世民伫立起身,冷冷望了一眼升平,转身又坐在长榻上,依旧沉默不语。
沈如是诊脉许久,频频捋着下颌的胡须。代王杨侑的脉象有些异样,似乎不是简单的伤寒之症,更不是摔伤所致他皱眉回禀:“皇上,代王此病来的蹊跷。”
升平全身陡然紧张,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李世民冷冷看了一眼升平,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缓缓开口:“究竟怎样蹊跷?”
“臣诊断代王体质康健,不该有急火攻心之兆,而此症来得怪异,不似寻常伤风症状,似乎有什么异物阻碍了代王身心血脉。臣恳请能开代王衣衫进行检验。”
李世民沉默,旋即点头:“准。”
沈如是向元妃告罪,得到允许后转身将杨侑衣襟打开,此时的杨侑浑身已经红涨异样,他虽然昏迷却不停用手指抓弄胸口的一个红色脓包。沈如是顺着杨侑动作仔细检查,发觉此处脓包上有一黑细针孔,针孔极细,如果不是认真凑到近前去看,根本不会发现。不需多说,他的冷汗已涔涔而下。
沈如是在太医院食用皇家供奉不过三载,之前在民间开办行医馆。他虽医龄短浅,却见识了许多宫内太医院御医们都不曾见过的龌龊病症,更知道许多风流逸史背后的谋害手段。此时眼前代王杨侑身上的症状,正同民间贵妇常常加害妾室所生女婴使用的手段一模一样,也正因如此,他知杨侑此次并非摔倒致伤,很有可能是被内人加害。
沈如是将代王仔细的翻个身,又全身检查一遍,他发现杨侑下腹,脊背,肩膀都有若干脓包隆起,有的已经年代久远,脓包变成了黑痣掩盖了上面的针孔,不再能查出其中是否还有针眼,有的是新近落下的疤痕,平日里被中衣掩盖,寻常人根本发现不得。
沈如是缄默的回头,有些不好开口,他面带犹豫神情似说不说的吞吐模样,升平和李世民几乎立即明白,李世民抬手一挥命宫人和内侍退出大殿,而后同欢将殿门反锁,只留下李世民,升平和沈如是三人在内殿沉色不语。
一时间大殿陷入一片死寂,宫灯拖曳着三人身影,浓重得犹如千斤重。
沈如是神色郑重的向升平和李世民抱拳叩首:“代王此症并非傍晚有意摔伤,而是有人暗中将针灸用的细针扎入代王身体,原本这些针尾部略长,不曾游走心脉,只是代王今日这一摔,将心口处的针尖顶进皮肉正卡在心肺之间,心肺插有异物才会引发高烧不退。”
李世民沉思不语,半日才又开口:“是否还能治愈?”
沈如是缓缓摇头“针灸所用的针细长易断,想取出,除非开胸取物。”1
升平猛地拍案站起“你居然胆敢用烂术诊治代王,居心为何?”
开胸取物在隋唐皆是游医使用,正规医所无人胆敢擅动,内宫太医院更是对此旁门左道不屑一顾。沈如是此时提议用烂术来诊治代王,几乎是将侑儿性命视为草芥。
李世民握紧升平手指安抚她的情绪,定定望着沈如是:“把握几层?”
沈如是叩首坦言:“一成把握。不过如果不做开胸取出绣针,恐怕此针会游走血脉,届时代王性命才真的堪忧。”
做是死,不做也是死,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升平此刻几乎乱了心中分寸,她无助的看向身边的依靠,李世民回身将她抱住,语气异常温柔:“若是侑儿是你我子嗣,朕也会让他去做。”
升平恍惚抬头,对上李世民镇定的目光,心中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一句话。他倾向做开胸取物,不过又不愿让她误解自己心怀他意。
他定定的望住她给予全部坚定的力量,淡淡说:“若是代王就此遭逢不幸,朕会查出凶手为代王殉葬,好吗?”
李世民的掌心温暖依旧,那股源源不断的热度让升平冰冷的心有些松动。他用力握住她的,他手上的劲道让她几乎放弃思考,必须强迫自己做出最艰难的选择。
升平缓缓的点头,涩然对李世民说:“如果代王不幸殒命,臣妾,恐怕也没有求生的欲念了。”杨氏一脉只剩她们姑侄,更何况她早已将侑儿视做自己亲生,根本无法接受侑儿离世的事实。
李世民郑重的颌首:“朕知道。”
升平回首,望着沈如是,郑重神色:“沈大人,此事攸关代王性命,若有闪失”
沈如是立即扑倒在地,重重叩首:“若有闪失,臣愿以死谢罪。”
以一成把握赌代王一条性命,沈如是此刻脸色苍白,愿以自身承受最重的惩罚。
升平听罢他的许诺,不禁凄然莞尔:“如果代王果真死于非命,本宫要了你的性命,能救活代王吗?”
沈如是沉默片刻,立即将自己头顶从六品的乌纱帽摘掉,小心翼翼放在地面:“如果代王此次有其他闪失,臣愿以臣全家四十五口性命做担保。”
沈如是并非为人狂妄,更不是医术高超过人,他只是在审时度势用一线生机博取自己来日前程似锦。若代王得治,他有可能取代太医院左判而登得高位,若代王能够存活,他必然会成为元妃娘娘最想感激之人。满眼他日利益的人,永远不会想像一旦失败将会如何收场。
可是,这样利字当头的人远比其他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更让升平放心。只要她能许他足够的利益,就一定能得到足够的回报。
李世民立即命沈如是全权准备开胸取针术,太医院所有御医则必须听命沈如是,当场现配置睡圣散2,草乌散3用于止疼麻醉,备桑白皮4用于缝合。更有几位不甚明了开胸之术的御医被沈如是派遣端盆擦洗伤口之职,其他宫人内侍一概不得入内。
升平还想留下照料侑儿,反被李世民一把抱了出去,他面无表情回首,凛然目光扫过诸位忙碌的御医:“朕将代王性命交给各位臣公了,朕等各位大人的好消息。”
太医院众人对沈如是扛下这般玩命的苦差心中叫苦不迭,有口难言的他们纷纷叩首表白自己誓将代王救回性命。得到众人肯定答复,李世民迈步走出大殿,将升平搂紧在怀中:“阿鸾,此次是否能救回侑儿性命,端看天意安排了。”
1开胸取物。唐代医术较为发达,可做眼部外科手术。但开胸取物从华佗以后便很少有人做。唐代多为散医敢于做开胸取物。也有开胸致死官司频发。
2睡圣散:扁鹊心书卷下记载,由山茄花、火麻花配置,灸痛。清乾隆三余堂刻本胡珏注云“今外科所用麻药即是此散”适用于“割疮、灸火”
3草乌散:世医得效方卷一八记载,由猪牙皂角、木鳖子、紫金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杜当归、川乌、舶上茴香、坐拏、草乌、木香组成,用于骨伤、箭伤麻醉止痛。注云伤重者“更加坐拏、草乌各五钱及曼陀罗花五钱入药。”
4桑白皮,桑树皮,质地柔韧,纵裂纤维,唐代用来做缝合线,不需要拆线,容易被肌肉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