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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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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要哭。”

    他只有这么说。

    “谢谢你。”青衫的男子也感激地说。

    “还能再见吗?”最后,江慕容这么问。

    “也许不能了。”

    孤光这样回答。

    于是他们骑着快马走了。马蹄扬起的尘土蒙住了孤光的眼睛,他流下泪来。

    “老师,你没事吧?”万重山担心地问。

    “没事。只是沙子迷了眼,一会儿就好。”

    但他的眼里仍不停地流出泪来。他揉一揉眼,杏花风,在并不遥远的时光中飘飞。

    “走吧,小山。”

    他跨上来时的白马,让他的学生坐在他的背后。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这一夜,洛城同时失去了孤光和江慕容。

    六

    慕容,现在是深夜了,今晚的月很圆很亮,风中隐隐飘来杏花的香气。一切都像我们初见时的样子。只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你终于离开了洛城,而伴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他待你很好,这个我知道。他是个温柔的人,看着你时,眼中的温柔又会更深几分。你们会很幸福的吧。慕容,现在风正轻轻地吹着,在我的记忆中时间仍停留在我们初见的那一刻,你微微地笑着,是那么的美丽,我想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心交给了你。我以为你走后我已经忘了你。但在这个风吹杏花的夜里,我辗转反侧,我开始想你。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月光静静地洒在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身上。他的脸仍然年轻而好看,眼睛明亮,嘴角微微上扬,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在微笑的样子。他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但是从那美丽的少女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有些东西从他的身上消失了,而有些东西开始生长。他的琴声变得忧伤,无论是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都能使人落泪,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动听,让听过他从前声音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拥有让人快乐的琴声和少年般清澈嗓音的孤光了。从江慕容离开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开始苍老,以一种惊人的速度。

    万重山默默地看着他的老师。月光下老师的身影消瘦而孤单。不是蓝眸的少年说不出安慰的话,而是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老师需要的是一个人吧,那个他深爱着的人。”

    蓝眸的少年这么想着:“会是慕容小姐吗?”

    他的这个疑问一直到十二年后才解开。

    江家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追回江慕容的努力。在那两人逃离洛城的第六年,他们终于被江家的人逼到了一处悬崖上。混战,最后江慕容被捉住,而青衫的男子被打落悬崖。

    恰好游历到这里的孤光师徒看到了这一幕。

    “对不起。”天下第一琴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不是先生的错。”

    双手双脚均被缚住的江慕容低低地说。她的身旁还有一个约摸五岁的男孩,同样被缚了手脚。

    “那是她的孩子吧。”万重山想“长得真像慕容小姐呀。”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孤光轻轻地问。

    “如果可以的话,将来先生见到我的孩子——他叫江北,请帮助他”

    一阵风掠过,吹走了江慕容的声音。她仍像当年那样的年轻而美丽,但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神采,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她的脸上没有从前的笑容。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她为之笑语盈盈的人已经不在了吧。

    江大小姐的眼中流露出凄绝的神情。

    那是孤光最后一次见到她。

    江湖上流传着许多关于江大小姐的故事。传说她被带回江家后,就被关在那座她曾对月抚琴的高楼上,八个月后她产下了一个女婴,她试图杀死那婴孩,被阻止后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六年后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她从高楼上跃下,无声无息地死去。她的两个孩子随后离开了江家,不知去向。而江家从那以后便开始衰落,最后终于湮灭在红尘中。洛城的上空再也没有彻夜的琴声萦绕,那里的人们开始惶恐不安。一种无名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江大小姐的死仿佛是一个诅咒,带着洛城一步步地走向毁灭。就在江大小姐死去的第九年,一场奇怪的大水袭击了洛城,这个城市在一天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的踪迹。而那场大水来袭的那一天,一个从洛城外经过的旅人发誓,他曾听到过江大小姐那天下无双的琴声。所有关于她的传闻都透着神秘,江大小姐也因此成为江湖上的一个谜,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听到江慕容的死讯时,万重山有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慕容小姐死了!这是他从来也不敢去想的事。老师听到了会怎样呢?慕容小姐对老师而言,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的老师比他更早知道了这个消息。

    “老师!”

    蓝眸的少年推开房门,便看到了墙上淋漓的墨迹。

    “箫剑琴马谁与共?杏花风,忆相逢。水云一色天际长烟空。当时弦上两心同。人去也,思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昨夜雨,太匆匆!江南江北飞絮落花中。千山暮雪人独立,风满袖,小桥东。”

    少年默默地看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这个时候褐发的琴师呆然地倚着窗,似乎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离他远去。

    少年走向他的老师,有个问题在他心里已藏了好久好久。

    “老师是爱着慕容小姐吗?”

    没有回答。他看到老师的眼睛突然地明亮起来,又迅速地黯淡下去。老师的眼里没有泪,只有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不,他见过,在慕容小姐的眼里。他从未见过老师的脸如此的透明,如此的悲伤。这个表情他一生也不会忘记。

    而他的想法应该是对的。

    少年望着天际的云霞,天色已渐晚了。他看着呆然的老师,一时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七

    孤光的记忆:

    北方小镇。阴霾的冬天,雪一直一直地下着。一个疲惫的旅人在风雪中艰难前进,但终于不支,倒在了雪地里。不知哪户人家的门扉开启,有人走出,将旅人扶进屋里。

    旅人在那户人家一直住到春天。春初的风少有寒意,旅人的心是温暖的,救了他的少女将成为他的妻子。她看着他的眼里有明媚的光,他的眼里有明快的欢畅。

    但他仍须离开的,他要带她去他的家乡。她对自己的家有着深深的眷恋,所以不愿离开。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里他负气远去,却永远消失在薄冰下彻骨的水里。少女在屋檐下长久地远望,始终没有等回那个她深爱着的人。

    一天一位云游四方的老方丈路过小镇,看见晕倒在屋檐下的少女,就请来大夫为她诊治。老大夫为她把了脉,告诉她:你有身孕了。

    少女的眉间从此有纠结难解的喜和忧。老方丈临走前对她说,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去找他,红叶山,落云寺。

    她仍每日在屋檐下远望,明知渺茫,却依旧如故。八个月的冬天她生下一个男婴。她挣扎着抱他去老方丈那里,为他求得一个名字,叫做孤光。而第二天她就撒手人寰。

    老方丈收养了这个婴孩。日复一日,青灯古佛下的梵音吟唱,木鱼的笃笃声在佛堂里回荡,兰香静静地焚烧,青烟缭绕。年复一年,名叫孤光的小孩渐渐长大,他有着深褐色的头发和静如止水的清秀面容,幽深的眼中有着不属于他年纪的孤独的光,他像一株冬天的树一样渐渐成长。

    小孩长到八岁的时候,白发白眉的老方丈再一次出去云游四海,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冬天又一次到了,小孩在空旷的佛堂里望着外面阴霾的天空,想到老方丈也许是回不来了,心中就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流走。最后一束兰香也燃尽了,古旧的大木鱼被小孩一不小心敲破,而青灯古佛在飞雪中碎于无形。小孩有朝一日离开空寂的落云寺,孑然一身地远走天涯。离去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有泪在眼中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叫做孤光的小孩离开了,无论是那个时候或是那以后他都没有再回到这个地方。

    小孩走过许多地方,从西到东,从北到南。世情冷暖,他的眼角眉梢沾满风霜。每一次他走过那些大火炎炎,雹落如雨,草长莺飞,红叶遍山,他的纤长消瘦的身影寂寞孑然。走,走到哪里不是走?从不记得母亲温暖的怀抱,从不知道那与我血缘相关的美丽女子眼中有着怎样的哀伤。只记得红叶山的白云缭绕,落云寺的青灯古佛,静静焚烧的兰香,香烟弥漫,大木鱼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庙堂里寂寞回响。从不曾遗忘白发白眉的老方丈,从不消退的慈祥,带年幼的我慢慢攀上山顶,看秋日的红叶遍山,那温馨一辈子不会遗忘。您说天下间总有一些人注定要与我相逢,有一些人注定要我去保护,我要做的就是不停地走,直到遇见他们,那时我便不再孤单,不再孤单

    八

    “箫剑琴马谁与共?杏花风,忆相逢。水云一色天际长烟空。当时弦上两心同。人去也,思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昨夜雨,太匆匆!江南江北飞絮落花中。千山暮雪人独立,风满袖,小桥东。”

    小山坡上,蓝眸的年轻男子望着朝阳,吟着这一首江城子,他身旁的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这也是孤光先生作的词么?”

    “是啊。是老师知道慕容小姐死讯后写的。老师是爱着慕容小姐吧,把月华石传给小北,是因为当初对慕容小姐那一句承诺,就是死在小北弦下时,他也是微笑着的。”

    “可是娘爱的是爹啊”

    “老师说,他不后悔,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他幸福吗?”

    “我想,在他不孤单的时候,他都是幸福的。老师最害怕的,就是孤单。”

    “如果爹没有出现,那么先生和娘会在一起吗?”

    “我想不会吧,尽管洛城的人们都希望这样,可是那两个人都不会接受的。老师和慕容小姐都是那么骄傲的人,他们是不会让别人决定他们的人生的。即使痛苦,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是自己选择的路。老师和慕容小姐,他们都是那种一旦选定了方向就绝不回头的人呀。”蓝眸的年轻男子望着朝阳说道。

    这时,山坡下传来喊声:“小南,重山,该上路了!”

    “哥在叫我们。”

    “走吧,小南。再不走,小北又该生气了,自从那张古琴消失了以后,他就变得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随意吧。走到哪里不是走?一觉醒来,面朝的方向便是去往的地方,又有什么关系?”

    万重山牵着江南的手,两人一起朝正在对他们挥手的江北走去。

    有风吹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杏花飘了满天,把三人的笑容衬得格外芬芳。那些并不久远的故事终究会被人们渐渐地淡忘。但每一次看到漫天飞舞的杏花,人们便会记起,那带着杏花香气的时光中,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爱情。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像孤光那样带着微笑迎接死亡,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像江慕容那样用生命谱一曲绝唱。但,至少有一件事每个人都可以做到,那就是选择自己的方向,而后,坚定地走下去,绝不回头。因为——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

    完稿(2002。10。310。27)

    [飞雪]

    1

    孤光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了。看看身旁的白马,白马甩着尾巴,似乎也是累了。看看不远处有处泉水,他就让白马去喝水休息,他自己也休息。

    所谓的休息,实际上是发呆。孤光的年轻脸庞在山谷的幽暗光线中显得若有所思。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被人称为是蛊惑人心的淡淡微笑,而是难得一见的忧伤。阳光细碎地洒下来,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摇曳不定。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在那些光中他看到从前的自己,以及自己身旁那个拥有如晴朗天空颜色眼眸的黑发少年

    “孤光,今天会不会天晴呢?”

    “也许会吧。雪已经下了这么久了。”

    “已经好久没看到太阳了听说南方是从不下雪的,真好。”

    “是啊,听说南方整年都是暖洋洋的呢。”

    “真想去那里看看”

    “什么?”

    褐发的少年看着他的伙伴,但黑发的少年只是悠然神往地望向他心中那不落雪的南方。

    “孤光,南方的人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啊”

    “我知道的。那里的女孩子都像白云一样美,她们的声音都像泉水一样动听,就像我娘。”

    “你娘是这儿的人呀。”

    “不,我娘是从南方来的温暖,不下雪的南方”

    黑发少年再度陷入甜蜜的梦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一会儿,他就倚着褐发少年的肩闭上了眼睛。

    “可展?”

    孤光轻轻叫着黑发少年的名字,但没有回答。

    “又自顾自的睡去了呢”

    虽是说着埋怨的话,但孤光的脸上并没有埋怨的表情。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像是怕惊扰了玉可展的好梦,一直也没有动。

    2

    孤光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这么一想果然有点饿。他记起上一次吃东西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但他已经没有食物了。他的白马在不远处悠然地甩着尾慢慢地嚼草,温顺的眼里仿佛蒙着一层挥散不去的水雾,这使得它的长睫毛每眨一次,都似乎要落下泪来。这就是他叫小白的。他想起第一次遇到小白时,它的瘦骨嶙峋和悲苦的嘶鸣,它的楚致恒定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找到了多少年来寻觅的知己他买下了它,说是坐骑,但大部分的时间里小白与他并肩而行。形影不离。

    孤光拔了几根草,在嘴里细细地嚼起来。山谷里没有野果可以充饥,但草是有的,小白可以吃,他也可以吃。

    青草的味道带着泥土的气息,这让孤光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飞再飘飞。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嚼着青草的。透过那悠悠时光,他还可以听见那些欢笑的声音

    “小莲,小莲,你在哪儿呀?”

    “我在这儿呢,你捉我不到!”

    蓝眸的少年追逐着少女,累了,就一下子倒在草地上。无数细小的草末轻盈地飞舞在天地之间。少女也过来和他躺在一起,她把右手放在额上,挡住强烈的日光。

    “天好蓝啊,江南从来没有这么蓝的天。”

    “江南好吗?”

    “很好啊。那里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春天。春雨绵绵,整年整年地下,天是雾蒙蒙的,很少有晴的时候。”

    江南,江南的春天。燕子矶的落日,乌衣巷的柳烟。那些明月高楼,叶荫深处的兰舟,水上轻点的沙鸥,醇香的女儿红,西湖的水化作杯中酒,小楼上女子秋波湛湛的眼眸,盈盈的清秋,醉了所有一醉方休

    “可展,你在想什么?”

    小莲转过头问。她的乌黑长发没有束起,披了一肩如水的柔情,乌黑的眼眸灵动,回眸一笑,秋波欲流。她是属于江南的女子。玉可展想。小莲和他的母亲一样,都不适合在这个北方小城里生活,酷寒、烈风和飞雪会损却她们的美丽,只有江南,那个纤细秀气的地方,才是她们的故乡。

    “你不该呆在这里的。”

    玉可展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又马上懊丧地闭上了嘴。

    “什么?”

    小莲不解地问。但玉可展再不说话。她不会知道他有多想让她留下,能多久就留多久,最好是永远不要离开。他知道这念头自私,他这不为人知的愿望不可以让她知晓。

    “其实总有一天我是要走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每一个地方总有些东西让人流连忘返,这里也一样。我还没有走,因为我还不能忘记这里的景色这里的人。”

    “小莲”

    玉可展的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那就永远不要忘记吧。你知道,这里的飞雪,那么美丽。”

    少年和少女朝彼此微笑,握住彼此的手,温暖而美丽。他们旁若无人的天真、喜笑颜开深深地印在孤光的眼底,于是他清楚地知道,玉可展的眼里已不再只有自己。那些飘满雪的冬天啊。那伸向他冰冷双手的温暖袖口。那眼中只有他的少年。已不再为他一人所有。

    孤光清楚地知道这些,但这并不能让他心中的郁郁稍减。他从来没有想过玉可展会爱上任何人。他一直觉得,不管过多久,十年百年,蓝眸的少年也会保持一个孤独的姿势站在那里,像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那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他不属于任何人,因为他的孤独已深入骨髓。注定孤独到地老天荒。而在旁默默跟着他的只有孤光。他们像两条无限延伸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无比相象。

    多少年后孤光仍能想起初见玉可展的那一天。那个有着蓝色眼眸的陌生少年双膝着地,用他柔弱的手指挖掘埋住孤光身体的冻雪。孤光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他们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体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我只为你而生。无数个轮回,一朵莲花静静开落。你带给我安慰与了解,你带给我水、幸福和磨难的征程。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飞落的雪花吹满了玉可展的双肩,但他仍没有停止。挖出的雪在他身旁堆成了小丘。他的十指已鲜血淋漓。

    “不用挖了,没有用的。”

    但就在孤光的声音仍余音袅袅时他看到了自己雪下的身体。最后挖了几下,蓝眸的少年抱起孤光僵硬的身体放在自己身旁,无法抑制地笑起来。笑声震落了树梢上的雪,震得孤光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多么美丽多么美丽。玉可展柔弱如琴弦的手指鲜血淋漓,他的衣裳上满是雪水和污泥,但在孤光眼里这一刻他是全天下最美的人。从这个时候起他让他走进了自己的心里。若非心存感激,缘何五体投地。

    3

    在无数次追忆中孤光找寻着蓝眸少年的影子,即使这让他痛苦让他的悔恨更深。多少年来他不敢多看一眼那亭亭玉立的莲,这让他陷于回忆无法自拔。多少明快的欢笑在他的记忆中拨动着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像当年的玉可展一样把自己的悲伤藏在心底。他的微笑若有若无仿佛莲花轻绽,他不愿承认但莲已深深融入他的血液。无法忘却。不管多少年。

    多年后当孤光独自一人在天山的飞雪中徘徊时他仍会想起那个小城的冬天。那年的雪来得诡异突然。天空阴霾,飞鸟绝踪。当那个少女娉娉婷婷走进小城时,雪,终于迫不及待地落下来,飘满少女柔弱的双肩。就在那时孤光第一次在玉可展的眼中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少女的名字叫做小莲。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谁也无法不正视小莲那天真得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莲叶何田田。透过她秋水般的眼眸可以看到江南六月里那无穷碧的莲叶和别样红的莲花。她从江南来,来找她十余年前嫁到北方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江南,那也是玉可展的母亲的故乡,她魂牵梦萦却不能再见的故乡。玉家老爷的续弦夫人,那个美丽的南方女子。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孤光会知道这个故事是因为有一次玉可展喝醉了,他看着满天的星星又哭又笑地把它说了出来。美不胜收的江南春天,独自出游的美丽少女与异国的蓝眸男子相恋,男子离去的时候许诺会回来娶她,于是少女开始在绵绵的春雨中等待明天。春将尽,风尘仆仆的北方商人在水畔遇到了独自徘徊的少女,他因她秋水一般的眼眸动了心,便去她家提亲,早年丧妻的父亲不忍见女儿空等一场,匆匆答应了亲事,于是喧天的锣鼓中,泪流满面的少女被推进花轿嫁往北方。八个月后她生下一个男婴,有着湛蓝色的眼眸,她的丈夫于是知道这不是他的孩子,恼怒之余他想起提亲时她的无语的抗争,长长的路上她总是望着远方的迷茫的眼神,他终于知道少女的心早已跟着她爱恋的人飘洋过海不知去了何处,而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的身影。十年。他的爱恋不减,她仍旧无心无念。终于在一个寒夜里她吻别她的孩子,在他枕边留下她唯一的画像,漫天的飞雪中衣裳单薄地远走——远远的天边,海洋的方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娘死的那夜整个小城都白茫茫的,满天的雪,一直一直地落下来,迫不及待地掩埋那些尚未冷却的尸体。从那天起我更加沉默,终日微笑,所有的人都说那微笑蛊惑人心,尽管在人前他们恭敬地叫我小少爷。长成少年的时候我出落得清秀脱俗,眼珠是晴朗天空的颜色,总是沉默地站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温和地微笑,从未有过什么不合礼仪的举止,除了那次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发了疯似的挖掘一个被雪埋住的小乞儿身上的冻雪。跟随我的仆人惊呆似的立在一旁,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挖了又挖,直到雪中露出小乞儿的身体。后来这个褐发的小乞儿就成了我的小仆人。终日形影不离。

    玉家的老爷死的时候玉可展并没有丝毫的悲伤,他的微笑并不因这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的死而消失。他的疏远一如往昔,只有当面对孤光时才会变得温暖。或许孤光想错了,他和玉可展并不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线。当那个雪天他睁开眼对上玉可展的目光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纠结在一起,从此牵绊不断,注定相生以伴。但蹉跎是注定的,正如那九天之上吟唱的梵音所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持久。幸福的日子永远短暂。所有的一切,当小莲走进小城的那一刻,就已改变。注定一切无法推翻。看到小莲的那一刻玉可展的心里掀起了滔天的波澜。太像了。她们,小莲和他的母亲。纯粹的江南女子,水做的骨肉丹青的风姿。玉可展的微笑如莲花轻绽,而孤光的心在那一瞬沉入谷底。那蓝色眼眸中有了别人。他不需要他了!无数的欢笑温暖终究要离他而去。寒水东流,今夜雪,似我愁。他的血液不可抑制地冰冷冰冷再冰冷,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

    “那就永远不要忘记吧。你知道,这里的飞雪,那么美丽。”

    当玉可展对秋波湛湛的少女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在他心里小莲或许是他母亲的影子,但这已不再重要。玉家的小少爷第一次爱上了别的什么人,这已是一个奇迹。这对他而言无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

    但真相是残酷的。

    “原来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姐姐。”一天后小莲这么告诉他。

    “我的确是应该早点走的。早点走,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忧愁。没办法告诉你我有多难过,可展,我不想走,但我要走了。”

    莲花般的少女站在雪里浑身像笼着轻烟,朦朦胧胧,像个并不真实的存在。

    “可是我忘不了啊!忘不了这里的寒冷,漫天的飞雪和肆虐的风,风里雪里,朝我微笑的人。”

    孤光清楚地看见那一刻从玉可展的眼底腾起的火焰,怒意在那一刻凝结成最深的无奈,微笑冻结成冰。

    ——他们已经夺走了我的所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多少年来我用微笑蒙住自己的眼和别人的眼,只是为了让自己走得更长一些,因为这是娘的心愿。娘,原来小莲是你的小妹妹。呵,妹妹。原来我终究没有去爱人的权利。原来我终究没有资格去爱上任何人。

    冬将尽,飞雪轻摇,白了小桥,素了柳梢。总有一天小莲会离开这个北方小城,她原本是为找姐姐来的,姐姐不在了,她自然要离开。同来时一样的秋波湛湛纤尘不染,但眼底已多了一点忧愁,不再天真得无忧无虑,到小城不过几日,却仿佛已过了许多年。流光容易把人抛,相思催人老。但人们终究是把流光抛在身后,匆匆地走自己选择的路去了。走,走到哪里不是走?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你,这或许叫做缘定三生木石前盟,又或许叫做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4

    飞雪一阵一阵大起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里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连白日里太阳的光芒也似乎有些暧昧不清。而夜空里落下的雪像是从月亮里落下的闪闪发光的沙子,用手去接它,它却从指间泻下,在地面上积成闪闪发光的一堆。没有什么比这更美丽动人。但雪是会融化的,越是呵护备至越加速它生命的进程。蝴蝶飞不过沧海,你一生就是片雪花,在太阳底下的一瞬间。那么短暂,美丽到绚烂。飞翔的雪,乘着风插上翅膀的雪,每一次低头都看见泪流满面的故乡。我把每一次远离家乡的流浪,都叫做飞翔。当你掠过千里平畴的沃野,你不会发现,我的泪藏在哪一片树叶的后面。我留给你、迎着你转动的,永远是我微笑的脸庞。

    孤光想起的是那一天也下着雪。很大很大的飞雪。寒风萧萧,飞雪飘零,正适长路漫漫踏歌而行。但他没能有这个机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改变了一切。

    已经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的起因,或许是因为玉可展的特殊地位,他是玉家老爷名义上唯一的子嗣,唯一有资格继承玉家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小莲的美丽让太多的人心悸,而她忧伤得像秋水一样亮的眼中已看不到其他的人;又或许是因为追究已毫无意义。死去的人不会返生,活着的人哀痛不能稍减。一切都无济于事。

    而孤光不能忘记的是,那漫天的飞雪中,玉可展死人一般的面庞。

    最先烧起来的是玉可展的屋子,但当人们忙于救火时,另一处也烧了起来,那是小莲的住处,玉家大宅里最高的一座楼,那座玉可展的母亲曾住过的高楼。飞雪漫漫,等到人们赶到时楼上已是火光冲天,浓烟中依稀可见顶楼上小莲纤细的身影。玉可展疯了一般要往里冲,却被人死死地拉住。他高声叫着小莲的名字,声音嘶哑不堪。

    “小莲!”

    那高处俏生生伫立的少女身影在熊熊的烈火中无比遥远。她衣袂飘飘,仿佛转眼间就要消失。那么远。玉可展的心隐隐作痛。她离我那么远。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但马上被拉了回来。

    褐发的少年挡在他之前“我去救她,你回去。”

    玉可展呆然看着少年挺拔消瘦的身影没入火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苍白柔弱有如琴弦。你拿什么去救她?

    “小少爷,还是走远点吧。这楼,眼看要塌了。”

    身旁仆人的一句话又将他拉回现实。他恍然抬起头望向楼顶。

    “孤光!小莲!”

    失去你们,我将一无所有

    火光高高腾起,楼塌了!高楼轰然倒下,楼顶上轻飘飘落下两个人,是孤光和小莲。

    “小莲”

    “可展,能再见你,太好了我想起有件事没来得及对你说,就着急,刚才我以为没有机会了,幸好孤光来了你能去我的家乡看看吗?那里也是你娘的家乡啊。一个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回一趟故乡,才能心安的我说过的,江南的春天,燕子矶的落日,乌衣巷的柳烟你能去吗?”

    少女全部的生命都用来等待这一个回答。她的眼神期待,她的手紧紧地拉住玉可展的衣服不放,她的头微仰成一个期盼的姿势,她的整个生命都在问:你能去吗?

    而蓝眸的少年沉默地点了点头。

    少女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她长长地叹一口气,生命随风远去。

    孤光眼看着小莲的手无力地落在地上,而玉可展的脸霎时间变得死人一般。蓝眸的少年沉默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温柔。

    “看样子我要随你去了呢,但那就没法履行我的诺言了孤光,你能替我完成它吗?你去,也是一样的。”

    孤光挺拔消瘦的身影有刹那的僵着:“好。”

    玉可展抱住小莲,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来:“孤光,一直想告诉你,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那一年在雪地里遇见你,你睁开眼的那一瞬我看着你,仿佛看见镜子里自己瞳孔里的自己。这些年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答应我,你要得到幸福,好吗?”

    孤光努力地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他咬住下唇,缓缓而悲伤地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什么也不说呀,你总是这样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替我挡去所有的风和雨你应该是属于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的人呢,牵绊住你的人是我吧好久了,我一直想说,”少年的蓝色眼眸中有流水的影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玉可展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停止了呼吸,小莲在他的怀中微闭双眼,两人相偎相依。天空里仍不停地飘下雪花,而孤光的泪终于不可自制地落下来,他跪在那两人面前,直到自己变成一座雕塑,直到终于有人来把他拉开。

    一年后,孤光带着跟随小莲来到北方的小丫鬟小玉回去小莲的家乡。小玉还是个孩子,懵懂而天真,无知无邪大方坦荡。她的小姐死了,她也很伤心地哭了一场,但以后便不再伤心,最多有些难过。孤光看着她快快乐乐的样子,不免有些自怜自伤。人生原本负荷得太多,非抛掉一些担子不可,这些担子就是记忆。小姑娘无忧无虑看得让人打心眼里喜欢,自己也该学着点儿。那以后孤光果然放开了不少,他也学会了玉可展那蛊惑人心的微笑,终日如莲花轻绽般挂在嘴角。多少不快只当噩梦连床,明朝醒来,俱往矣。他没有父亲,从未在父亲的膝上背诵唐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没有了那许多忧愁,他变得越来越年轻,面庞清秀出众,嗓音清澈像春天的风吹过高山的泉水。但他的眼睛总是望着远方,像穿越了时间空间,追寻着某个东西。小玉回到家乡后孤光在那里逗留了一阵,小玉和他处得久了,喊他“大哥哥”他也微笑着答应她。日子一天天地溜走,不知不觉南塘中的莲子熟了,小玉便采了一些送给他,小姑娘看着大哥哥双手捧着莲子仿佛灵魂出窍的样子不禁吃吃地笑,她不清楚他的心思,也不需要清楚。日子是简单的好,心思简单点儿好,太复杂了自己也受不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孤光这么对小玉说。小玉看着大哥哥,一脸的敬慕。

    大哥哥有朝一日离开这个水乡小镇,小玉坦然看他挺拔消瘦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5

    白马看人的眼神有时楚致有时恒定,长长的睫毛一眨,就似乎要落下泪来。马是温顺的动物,比云朵更干净,比彩霞更动人。小白就是这样的一匹马,此刻它正悠然地甩着尾巴,安静地看着主人,没有话语,但孤光分明能感到它的关切。他朝它投去感激的一瞥:谢了。

    孤光在深谷的宁静中长长地叹息,为自己的年少无知而悔恨。他想起那一天自己上到顶楼时看见被火烧坏的梁柱朝小莲压去,他有足够的时间拉开小莲,但他没有。是不是没有了小莲,玉可展的蓝色眼眸中就会像从前一样只有他一人呢?电光火石的那一瞬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犹豫,而这次犹豫让他在以后的时间中无数次地悔恨。小莲并没有察觉他的犹豫,也不知道他这次犹豫断送了她和玉可展的性命。她仍感激他,感激他从火海中救出她,让她能见玉可展最后一面。那个莲花一样的少女,比云朵更干净。

    “谢谢你。”

    当孤光拉着受了重伤的小莲从高楼上落下时,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他的心中一阵剧震。

    小莲不会知道,孤光心中持续多年的悔恨是如此残酷地地折磨着他。他对不起玉可展,那个把他看作另一个自己的蓝眸少年,那个用柔弱的十指挖掘他身上冻雪的素不相识的少年。他欠他的他偿还不了,他只有一次一次在飞雪中独立整晚,让凛冽的风吹走心中积蓄的悔恨。离开南方后他晃荡着朝西北走,在途中收留了小白,人马相伴一路走到天山,在那里住下。在天山的终年积雪中他发现了一种青色的小莲花,不同于天山雪莲,它长得纤细飘逸,就像当年的小莲。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青海莲。每一次天山飞雪,每一片雪花都似乎变成一朵小小的青莲。可展,小莲。他们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的心像一潭最深的湖水,多少年前的明月投影于上,有风吹过,波纹紊乱,月碎,梦碎,人憔悴。好事经年,无处问,水连天。而漫天的飞雪扑到他微热的脸上,冻结他的爱恨嗔痴,往事逝若云烟。

    偶然的机会,他继承了象征天下第一琴师的月华石,他的名字被铭刻在刻有历代天下第一琴师名字的月华碑上,一时间名动天下,荣耀来得令他措手不及。——我只是北方小城里的一个小乞儿,不过学了些琴得了块石头你们就以为我是神了,你们看得到我的微笑听得到我的琴音,可有谁看得到我眼底的悲伤听得到我心底的哭泣。天上之琴,这是你们给我的封号。呵呵,我担不起啊担不起。

    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有朝一日离开天山去往江南一个叫做洛城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做江慕容的少女,都说她一手琴操得出神入化,都说她的琴是天下之琴,可与他的琴匹敌。洛城江慕容,闻琴识芳踪。孤光想看看,那个少女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的神奇。于是在一个飞雪的日子他上路了,踏着遍地的积雪,迎着扑面的风霜,为他送行的只有那风中摇曳的青海莲。漫天的飞雪伴他踏上旅途,从此一去不回。

    褐发的琴师在深谷中拨动他的琴弦。他的微笑如莲花轻绽毫无踪迹,他的琴声让人快乐,真心地欢喜。他的马叫做小白,有着长长的睫毛和温顺的大眼睛。他们一起在天地间漫步,脚下延伸的是路,头上开阔的是天,飞雪漫漫的旅途。他习惯于什么也不想,但偶尔,他会想起那一夜的大醉,他原不会喝酒,但有一次,他偶遇一位白衣少年,两人谈得投机,便在山花间对酌了一夜。一杯一杯复一杯。他们抱着各自的心事喝得酩酊大醉。孤光喜欢少年的无拘无束放任自由,此外,他们是有点儿相象的。那少年也是骑着白马,踏歌而行,也随身带着一张琴,闲时把酒抚琴,琴声苍凉,催人泪下。他记得那夜大醉后少年吟诗一首:

    “飞雪片片融,我心层层空。恩仇入美酒,尽付一笑中。”

    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沧桑。半醉半醒间孤光得知他的名字,叫做无涯。

    孤光酒醒时少年已消失无踪,只有那凌乱的杯盘证明一夜对酌不是虚幻。多少年后孤光才知道,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是位少女,而她真正的名字,叫做小楼。

    ——多少飞雪覆盖的岁月都已悄悄地远走。每一次回头,都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脸,悲伤的眼眸。百年的光阴是多久,告诉我怎样才能走到尽头,走到白首。多少年塞北的雪柳,多少年江南的清秋,多少云,多少山,多少次天涯望断,一缕春风也吹不进你的罗帐,多少爱恨都被飞雪埋葬,红尘未了的牵绊——

    漫天雪,遍地霜。

    塞北四月树,江南八月天。昔时湖心月,碎在风波间。我愿天山雪,尽化青海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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