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孩子,你先换上这套衣服吧。这是我给秀秀她爹做的。当年,他爹随朝廷去打仗,后来,他爹和俺屯里一起被征去的二十多个人,除了跟了造反的,别的听说全死外面了,末了连个尸骨都不知丢哪儿了这衣服还是新的。你先换上,大婶给你补补被撕烂的僧衣吧。"
明嵩听了,心里一酸,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大婶又交待秀秀:"秀儿,快去给你明嵩哥做碗凉拔捞面。我趁这会儿把你哥这衣裳补补。"
明嵩说:"大婶,不必打扰了。我不饿,我喝碗水就行了。"
大婶眼圈一红:"不饿?不饿你会上树吃那嚼不动的老榆钱儿?"
明嵩不好意思:"路上遇到个婆婆,我把带的饼和水给了老人家。"
"唉!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大婶忍不住流起了泪。
秀秀见说,眼圈一红,转身跑灶房忙和去了。
明嵩听见灶伙传来"呼哒呼哒"的拉风箱声,一时又闻见有柴草烟火的香味,慈眉善目的大婶低着头,一面一针一针缝着衣服,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拉着家常,问他兄弟几个?爹娘可好?当得知他是河东人氏,当年老家发了瘟疫,一个村里几乎死光了,爹娘和哥姐全都死了,后来,已经半死不活的他,被一个云游的师父救下了一条命后,便随师父出了家时,大婶不觉流下泪来:"唉,原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儿!"
又问他剃度的是哪位师父?得知他是在屯子东几十里的少林寺出家,又是慧悲的衣钵弟子时,连连赞道:"啊!原来你是慧悲师父的徒弟。咱柏谷屯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慧悲师父啊?我活这么大,虽说从没见过佛菩萨显灵现身,不过,慧悲师父可是个救命的活菩萨!俺屯里,有好几个人的命都是他救下的。"
明嵩又听大婶说,秀秀她爹活着时会磨豆腐,娘儿俩没法活命,便租了少林寺几亩地,年景好时,赶上十天一场的集时,再磨上一小板的豆腐,卖热豆腐,换几个零用钱。
大婶一面补着衣裳,一面说,"孩儿啊,秀秀她没了爹,也没兄弟,要是孩子不嫌弃俺娘儿俩,以后,就让秀秀认你做个哥哥吧。"
明嵩听了,不好答应也不好回绝,只是连连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说话间,秀秀已经把一大碗的井冰凉水拔过的面条端了上来。知道出家人不能吃蒜,专门弄香椿、食香和芝麻盐做了卤。另外,还有一大盘的凉拌豆腐皮。
秀秀把面条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看他拿起筷子时,秀秀又是一笑。这一笑,着实有些神秘的味道。明嵩不知何意,只管低头调着面。
不想,当他吃了几口面,又拿筷子把面一翻,想把卤搅匀一些时,突然发现碗底竟然卧着两个油煎的荷苞蛋!
明嵩这下可犯了难:秀秀可能以为和尚不杀生、不吃肉,鸡蛋是可以吃的。却不知,出家人不仅要戒酒肉,其实,葱韭芥蒜,甚至芫荽奶蛋等都是划入了大小五荤,吃了都算犯禁戒的。
可是,拒绝也不好——施主施舍的,也不能拂了人家的好心。于是,在心内默默念了几句佛号,才把碗里的饭吃掉。
吃完饭,大婶也把僧衣缝好了。
大眼一看,竟看不出破损来。
明嵩告辞出门时,大婶和秀秀一直把他送出好远。除了秀秀母女,送行的还有大黄——说来也怪,自从明嵩进了秀秀家的门,大黄便开始一刻不停地前后围着他,又是舔他的手脚又是摇尾巴的,前前后后地巴结着他。
后来,明嵩才知道,大黄其实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狗,以往从未乱咬过一个人。平时,秀秀母女俩无论是上集卖热豆腐还是下地干活,它始终都守在母女跟前。
明嵩也觉得奇怪,大黄把他的衣服撕成那样儿,竟然没有伤及到一丁点的皮肉!后来每忆及当时的事,便觉得自己与秀秀家的那条大黄狗,应该有着什么未知的前缘
虽说那天在柏谷屯,秀秀娘提及要让秀秀认明嵩做哥的,明嵩当时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可是,秀秀便一口一个哥地叫起他来。孤儿出身的明嵩一颗心暖融融的,虽觉得有些不妥,又觉得当场拒绝也不大随合。于是,就那么糊弄过去了。
哪里知道,秀秀从此真把他当哥了。他回到山寺后几天,秀秀便和她娘一起来寺里上香,给寺僧捐了十来斤的灰豆腐*,还给明嵩捎来了一件新缝的夏天穿的细布僧衣和几张油饼。
立秋后不久的一天早上,秀秀带着大黄急慌慌地闯进寺来,明嵩只见她满身是汗,见了明嵩,急得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嵩安抚了她几句,她才镇定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哥!咱咱,娘病了。"
明嵩见秀秀急成那样,赶忙询问了症状。当时便料定:可能是感染了伤寒!
当年,他的父母和乡亲们就是患了伤寒,全村人十有七八都死在那场瘟疫中了。明嵩也正是为了这个,才发下宏愿,一定要成为师父那样的活菩萨,一生一世救死扶伤、普济众生
出家十七八年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格外琢磨主治伤寒的特效救命药。他匆匆收拾了几样药,正要出门,突然预感到,屯子里很快可能就会爆发一场伤寒大瘟疫时,便找到师兄昙宗,请师兄带上众僧,把药库里所有能治疗伤寒的黄芩、虎杖、连翘、丹皮、半边莲、生龙骨、蔓荆子、钩藤、葛根、生北柴胡、瞿麦、地龙、知母、生地黄、茯苓、白芷、生甘草等二三十味药全都带上,尽快赶到屯子里去救人。
交待完毕,背起药囊,随秀秀匆匆下山去了。
明嵩赶到秀秀家一看:果然正是伤寒症状。
明嵩又问,最近是不是和什么病人接触过?当他得知,两天前集上,秀秀娘和秀秀母女卖热豆腐时,摊前倒下一个生病的外乡人,秀秀娘以为那人是饿晕的,便给那人端了一碗热豆腐。回来以后便病倒了。
明嵩惊愕地预感到:屯里染上此病的,恐怕决不止秀秀娘一个了!他一点不敢怠慢,急忙和秀秀一起架火,把带来的药全都一锅煎了。
明嵩服侍秀秀娘服药时,令秀秀也赶快喝了一碗预防。
果然不出所料,两人正在服侍秀秀娘喝药之时,秀秀家里已经先后跑来了好几拨人:原来,屯子里的人听说寺里来了少林寺救命的活菩萨慧悲的徒弟,全都跑来求医来了——
果然不出明嵩所料,屯子里已有十几家都有人发病了,有的甚至一家几口都染上了!有人昨天就请了屯子里的郎中,可是服了郎中开的方子,症状却是一点不见减轻,连守军的青壮年都有染上的,守城军曹赵孝宰也带着医官和士兵,提着大桶前来求药。
谁都知道,伤寒这病说死人就会死人的,特别是老少体弱者。从清早到这会儿,时辰不长,屯子里已经乱成了麻!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明嵩虽心下焦急,神情间却并未露出半点。他一脸平静地宽慰众人,命众人把煎好的药拿瓦罐盛了,安顿好秀秀娘,便随着来叫的人,一家一家地问诊。
一大锅药转眼就分完了,明嵩忙得头晕眼花,屯子里来告急的病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正焦急之时,昙宗已经带着普胜、智守、觉行、觉远、觉范等二十多个僧众匆匆赶到了。众人一起动手,就在秀秀家门外的大榆树下支起了大锅。见人手不够,昙宗命觉范跑回寺去,普惠又派了五六十位僧人,众僧一起动手熬药送药,整整忙了五六天,亏得屯子里的病人和病人家人全都及时服了药,此番大瘟疫,竟然没有一个因此送命的!
瘟疫过后,众人问秀秀,少林寺的活菩萨们用来治病的那方子叫什么名时,秀秀只顾忙着帮明嵩他们烧火,当时也忘了问明嵩哥,因见众人来问,眼珠一转,顺嘴说了个"圣僧还命汤"。
这事儿以后,寺院众僧与柏谷屯百姓来往越发亲密,妙药罗汉明嵩也被方圆几十里的百姓传成了又一个少林活菩萨。
经过这场瘟疫,屯里的百姓一起来到少林寺,捐了许多的僧衣僧鞋,两下从此来往越发亲密了。村里人都知道,柏谷寺的妙药罗汉原来还是秀秀的干哥,哪家有了病人,都向秀秀打听,并求秀秀带路,到寺里来请妙药罗汉下山治病。
转眼,两三年时间过去了。渐渐地,明嵩开始发觉,秀秀一天天地长成大姑娘了。明嵩开始从秀秀那双笑盈盈、水汪汪的大眸子里,也从秀秀娘的旁敲侧击的话语和神情里,看出了一些别的含意来。
一向心如止水的明嵩,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些神不守舍、恍恍惚惚起来
他结跏趺坐,想到当年师父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把衣钵医术专授于自己。他曾在佛前发过宏愿:此生此世,要普救病苦,度尽众生
他岂敢为了一己之私情而背弃信念,离开佛门?
他开始深深地反省和责悔起自己来,不敢再到屯子里去了
然而,他却仍旧还会常常在梦中梦到那个家,那个温暖的,溢满爱的家,也常常梦到那双俏笑悦爱的双眼。一想起从此真的永远不再去见秀秀,一想到秀秀那双俏笑的双眼变得忧伤哀怨、噙满泪花时,他的心蓦地便痛起来。
可是,人必得先割舍下一些什么,尔后才能成就些什么。
无论为人还是为僧,都不能言而无信。佛祖当初若是只是顾及自家妻儿,又怎么能寻求到解脱众生之苦的大道?
他开始回避秀秀母女了。因为,他不知道,见了她们母女,自己该说些什么?
然而,这段日子里,秀秀见他老不下山,于是,便和居士们结伴,或是和娘一起,不是到山上来烧香,就是来还愿的。
明嵩清楚,其实,秀秀是想借机见到自己。于是,在寺里的日子,他一直让觉远和觉范待在身边,不给秀秀留下私下说话的一点机会。
他怕秀秀说出什么来,自己的拒绝会令她伤心。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他更不敢伤害可爱的秀秀。
为了让秀秀不再来寺院频频寻找自己,他想出了一个法子:让秀秀见不着自己。他想,秀秀若是在寺里老是找不到自己的话,慢慢就会把自己忘了。
于是,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每天的打板之声一响,他便背着药囊,从偏门匆匆离开山寺,不是上山采药,就是下山送医去了,有时还到远处朝山云游,一去三五十来天不见人影
*把豆腐埋在草木灰里,让草木灰吸尽豆腐中的水分,成为一种特制的豆腐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