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准备启程南下的日子,宫里宫外到处都透着焦灼和惶恐。
北方动乱,陛下不仅不肯返回帝京长安,反倒放弃中原而继续南下,众人都预感到了:此番南巡避难,必然凶多吉少!而从此一别,只怕从此就要与父母妻儿天各一方了。
悲怆之余,却也无可奈何:之前,但凡有忠义直谏,胆敢阻止陛下南巡者,几乎无一例外的全都送了性命。就连百姓商贾闻听陛下要率朝廷和武卫大军南下,也清楚陛下这是打定主意要放弃北方了
洛阳城里,除了诏命留守的官员之外,文武百官纷纷拜别父老,嘱咐妻小,收拾行装。而家眷在长安的官吏,却连当面向家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百官黎民如此,景华宫内更是乱成一团——一向富丽幽静的景华宫表面繁华依旧,置身其中,才发现处处都是一片忙乱和躁动。上自后妃太监,下至武士宫人,人人翻箱倒柜,个个收拾细软,乱成了一团麻。其实谁心里都明白:避乱也好,南巡也罢,说穿了,统不过是一场空前的大逃亡罢了。
就在宫人内侍俱都慌着收拾行装,相互打听谁走谁留的消息时,太乐署旁边的一处通往花园深处的幽静园林里,一阵玎玎咚咚悦耳的琴韵隐隐传来,拂却了几许躁气。
一丛荼蘼花廊下,孤零零的一位宫人正独自如痴如醉地弹奏着箜篌。
近前看时,才发觉,弹琴者虽是宫人着扮,却分明是女孩子的五官眉眼。此时,她正在沉醉于自己的琴声中,指下的琴弦时尔如细流浅吟,时尔如山瀑轰鸣。
她正是少林寺铁笛罗汉灵宪苦苦寻觅、一别十年的九妹——大隋初年当年名震中外的右武卫大将军、宋国公贺若弼之女贺若含烟。
大业四年,含烟的父亲贺若弼同高颎、宇文弼三人,因"诽谤朝廷"之罪,被同罪斩杀后,含烟和全部家人统被沦为公私奴隶。她的叔伯子侄和父亲的亲僚们,俱被流放到边远之地
含烟正在弹奏的,是她自己新谱的一曲彼岸引。
她喜欢这片荼蘼花林。荼蘼花也叫彼岸花,曼珠沙花,接引花。
她喜欢在这片被人称作彼岸接引花的花丛下流涟。在此自弹自唱她自己用佛经谱写的歌曲:
"彼岸花,接引花,千年花开,千年花落。叶发花已枯,花开叶已落。缘注定生死,情不缘因果"
她不像那些宫人一样,害怕被留守在东京宫内。相反,一旦避难江都,自己随身珍藏的这半边翠镯,恐怕永远不会再有和另外那一半聚合的机会了
这只翠镯原是南朝陈国皇宫的一件珍稀首饰。
当年,南朝柳太后——含烟的外婆还是南朝陈国宣皇帝的贵妃时,宣皇帝便把这只来自曼德勒皇宫的珍贵贡品送给了她。后来,含烟的外婆又把她传给了含烟的母亲——南朝陈国的安平公主。含烟和三郎哥定亲以后,母亲就把它传给了含烟。
不想,就在定婚的第二天,两人相携同游园子时,含烟去扑一只花间的大彩蝶,不小心撞在了花园的石栏杆上,翠镯当即断成了两半。含烟甚是烦恼,一时满眼噙泪,她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祥之兆
可是,三郎捡起落在花丛中的两截翠镯,对在一起,合二为一,然后又重新分开,珍爱万分地揣在自己怀里一半,将另一半放在掌中,对含烟说:"九妹不必烦恼,待我与九妹合卺之日,正好可凭此两截翠镯为信。"
含烟当时便破啼为笑了,也小心珍藏好了另半边翠镯
不料,两人佳期未到,两家便惨遭大祸——三郎的父亲高颎伯伯被诛,三郎和他的兄弟侄子统被流徙边远。含烟和所有家人全被没为官私奴隶后,两人一别十年,十年里音讯沓沓,两截断镯至今也没能再相聚。
断镯,果然成了离别的悲谶!
十年了,不知那截断镯是否还在陪着三郎?更不知两半翠镯何时才能圆合?
琴声变得凄清呜咽起来。
曲终之时,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没有转脸,含烟也知道那是谁——自己的老师、太乐署大总管何峡。
何峡的入宫的原因,说来令所有人感到不解和惊异——
何峡的伯父,正是当年独孤皇后的心腹内侍、隋宫总管大太监何泉。
何泉原为几十年前江陵之战时的北朝战俘。被押到北周后,沦入宫中成了阉人。何泉在宫中数十年,从一介普通宫人直到成为隋文帝和隋文献孤独皇后的心腹。
其实,早在何峡入宫之前,他的伯父何泉便有了朝廷的分封邑地,何峡的父亲和叔父并族中几位堂兄弟,也因伯父何泉的原因,先后都被晋任大隋地方官职。
在诸多的堂兄弟当中,伯父何泉最喜爱的一个侄子就是何峡,打他十来岁时,便已立他为子嗣了。
然而,何峡无意于世俗仕宦,却自小痴迷于丝竹音乐。何泉见他有音乐天赋,便为他请了好几位的境内音乐大家,如郑译、苏夔、万宝常等人教授他学习音乐。
一次,何峡随伯父进宫欣赏了一场宫廷雅乐,回到家中,竟然失魂落魄、颠颠倒倒地起来——他被皇家的宫廷音乐深深地迷醉了。
太乐坊聚集了东南西北天下所有的音乐高人,庞大的乐队,一流的歌者,黄钟大吕无论是宏大庄严的皇夏,还是婉转清幽的入塞,绮丽的小桃红,俏巧的玉连环,一咏三叹的胡笳十八拍,无不令他痴迷惊异,修习音乐数年如一日,竟不知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妙摄魂的音乐。
他觉得自己仿如井底之蛙,整整白活了十七年!
他渴望自己也能成为皇家乐坊里的一名乐师。可是,他明白,宫廷乐坊的乐师俱是阉人,正常男人是不能入宫的。
有一天,他突然做下了一件令所有人骇异的事——十七岁的何峡突然自断命根
他恳求伯父何泉引荐自己入宫。
事已至此,虽说何泉又气又恨,又能如何?末了,只得忍痛将他带入宫中,留在身边教诲。心下却实在后悔:当初真不该带他入宫听乐,更不该让他痴迷音乐,难以自拔
何峡入宫后,因交往的俱是天下著名乐师,接触的俱是中外名曲,耳濡目染,加上过人的音乐天赋,音乐造诣很快便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从此也越发诸事不问,一心沉迷于音乐之中了。
因为伯父何泉的缘故,何峡很快便被晋升为乐坊坊主、乐坊总管,最后,直至宫廷太常寺的少卿。
入宫后,弹指二十年过去了,宫中的何峡,音乐自然也就成了他一个宦官生命中唯一的寄托。
含烟是他无意中发现的——
含烟初入宫时,因随身带了一支笛子,闲暇时,便吹上一会儿笛子以遣忧伤。不想,后来在分拨各人到诸殿服役时,内侍因知她会吹一点笛子,竟把她拨到了太乐坊来。
其实,含烟的笛子吹得并不好。她只是偶尔跟三郎学了一些,朝廷派人抄家时,她把三郎送给她的一支笛子悄悄藏在身上,才被她带进宫来。入宫大半年了,她的音乐天赋一直没人被人发现。正式演乐的场合,根本就没有她的份儿。
平时,除了习艺,她就是和那些做粗活的下等宫人一起打扫各处的乐殿。平时,像她这样的小乐伎都是低人一等的,谁都可以支使她们倒水拿东西。而满殿的各种乐器,她们却是根本不能碰一指头的。那些都有资格的乐师们为大隋陛下,为后妃姬嫔,为朝中王公大臣和命妇演奏所用的。
那天,又轮到含烟值守打扫乐殿。她要趁众多宫师还没到来之前,先赶到乐殿来,把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
可是,那天,当她打扫到乐殿正中时,发现中间多了一架箜篌!她开始往箜篌跟前挪着脚步,一颗心不觉咚咚地疾跳起来!她想起了自己那台心爱的箜篌——那是父亲专门托人从波斯国给自己带来的。当家被抄没时,她的箜篌也随着家中所有东西全部被人抄走了。
当走到箜篌近前时,她一眼认出了:原来,这架箜篌正是自己的那一架!就连箜篌弦轴上拴着一条红丝带,也是自己和三郎定亲那天,她亲手拴上的
她全身颤抖地抚着久违的自己心爱的箜篌,小心地抚了一下琴弦。啊,熟悉的、悦耳的弦音骤然使她忘却了此时何时、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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