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元日。
江都宫百里宫苑,烟波浩瀚,气候已有些北方二月小阳春的意思了。
御苑内佳丽如云,歌台舞榭,香花美酒,令隋帝杨广深深醉梦其中。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再到天黑,手不离盏,盏不离酒。把酒临风,半醉半醒。
什么国祚社稷?什么江山黎民?管他军报紧急,管他反贼称帝!皇帝真是那么好当的么?
无趣,实在是无趣得很!他厌倦透了,也后悔极了——早知如此,当初自己争什么国储大位?又怎么会骨肉相残?
蓦地,于清风花海里,一阵琴歌曳曳飘来:
翠钿斜玉树,
绿髻曳琼华。
烟幽前溪柳,
雨瘦后庭花。
哦!是那位美人在自弹自唱烟雨琼花曲。
美人是他在东京洛阳宫出发江都之前发现的。美人擅弹箜篌,名叫含烟。整个人的幽姿逸韵也如烟似梦,仿佛一伸手去抓,便会如烟似雾一般缥缈散去。她弹唱的曲子也如烟如岚,空灵飘缈,清凉纯净
除了惊了圣驾那天晚上的月下,她弹的那曲云淡秋空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首烟雨琼花了。
来到江都之后,他在专为含烟美人僻出的烟雨楼里,匆匆录下了萧皇后和自己合写的江南烟雨琼花图题诗,令含烟闲暇时谱曲弹唱一番。没想到,美人当即便拿起诗,略一沉吟,抚拨商羽,当下便成一曲,且自弹自唱起来
美人唱歌的嗓音,不大似宫中通常的歌伎那种千篇一律银铃黄莺般的脆亮,听上去,浅吟低唱风格迥异,又有些醉人魂魄的味道。歌喉的音色仿如紫箫一般低徊绵长。颇通音律的杨广乍闻此曲,不禁怔了:啊!即兴之作,竟然如此一咏三叹,加之箜篌铮琮如水的伴奏,其绮丽缠绵,其忧伤低徊,令杨广一下子沉醉于中了。
美人,烟雨,绿柳,琼花,就像一幅优美醉人的画卷,伴之优美的琴弦歌韵,佳酿美酒,令人如梦如幻,如御风如驾云
这些日子以来,他常自思量: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够重新选择的话,他想,只要身边能有这班美人,有这样的弦歌相伴,只要衣食无忧,他决不会再选择做什么帝王的,甚至也不会选择做王公大臣的。他想,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隐逸于世外深山、水畔林间的生活
可惜,人往往在悟透真昧、抽身欲退之际,已经为时晚矣!
讨伐高丽一而再,三而四的挫败引发的乱兵蜂起,终于导致一个煌煌盛世的大隋,仿如一匹不堪奔波突然发疯的跨下坐骑,无论他如何驭掣,怎么吆喝鞭打,直至心力俱竭,也无法使得这匹疯马就范了。
他不知这匹马会把自己带向何处?悬崖还是深潭?陷阱还是密林?
他开始厌恶闻听任何有关叛乱的急报打扰了。
其实,即使不闻四方的急报,他也清知天下形势崩裂到了怎样的处境他开始从未有过的渴望过一种宁静的日子,渴望睡眠能够不被恶梦打扰的休憩
烟雨楼,是他驻驾江都宫之后,专门赐给美人贺若含烟的一处殿堂。烟雨不负其名,来在此处,总能给人一种如梦如幻氤氲缥缈的感觉。他喜欢那里梦般的一切,梦一般的美人儿,梦一般的弦音和歌声,成了他可以憩息因焦虑的煎熬变得狂乱躁动灵魂的一方清净之地。
对令人见之忘俗、冰清玉洁一如箜篌弦音的含烟,竟不似对待别的嫔妃美人,召见也罢,驾临也好,竟是多为欣赏她的琴声。
他坐在烟雨楼外的蔷薇花圃边,倚着栏杆,微微阖目,以手指叩击栏杆,凝神欣赏着如梦如烟,如水如风一般的琴声歌声
很多时候,含烟竟不知陛下就坐在外面的廊下听自己抚琴歌唱。有时,直到陛下悄悄离去后,服侍她的宫人才敢跑过来告诉,她才知道陛下来过。
与陛下相处时日不久,含烟便从陛下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尊贵的表相背后,看出了做为一介帝王同卑微的宫人一样,其实,内心都是深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凉和无奈,虚弱和惊恐的。
她记得,就在船队从汜水启航那天,当礼乐齐鸣后,千船共发、万旗竞飘的刹那,面对送行的百官黎民,始终微笑着的陛下返身回到龙舟后,当陛下重重在坐在龙舟阁内的龙椅上后,一霎间,陪伴于陛下左右的含烟骤然发觉,不知何故,陛下神情之间突然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悲怆
她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并没有真正开心起来。因为,他心内仍旧深深挂记着他的江山社稷。
从普通宫人骤然晋为七品院主,一到江都,又被晋为五品宝林之职的含烟,此时,手中拨奏着的是烟雨琼花曲,心内寄托的却是对三郎痛苦的思恋
"烟幽前溪柳,雨瘦后庭花",当她第一眼看到这两句诗时,差一点落下泪来——宫中的自己,不管是往日那幽寂清冷的乐坊,还是现在这奢华宏丽的烟雨楼,其实,被幽禁的生涯,和烟幽雨侵,和风中摇落的花草树木又有何异?
她若知道陛下此时就在殿外,决计不敢再弹这首曲子的——前几天,一向喜欢听她弹唱此曲的陛下,不知何故,突地站起身来,说了句"朕讨厌这悲凉之音"后,竟然拂袖而去了。
含烟顿时羞辱得泪流满面!
其实,她心里明白,陛下并不是冲她来的。陛下这几天烦躁异常,统是因为陛下那位表兄、唐国公李渊的缘故:几天前,陛下下朝后,和内史侍郎虞世基一同来在烟雨楼。君臣二人在俯临湖水的楼阁上一面下棋品茶、一面听含烟抚琴。不料,千牛将军宇文皛突然神色惊惶地闯到烟雨楼来禀奏急报:山西讨捕大使李渊率数十万兵马,一路攻打咸阳,占领太原,并朝长安方向一路进逼。眼下与宋老生、屈突通激战相持于霍邑之地!
往日,朝中并没有闻听宋老生和屈突通两人兵变的消息,李渊和宋老生双方俱是他还算信任的大隋臣僚,他们之间怎么会打起来了?
陛下的脸色刹时便苍白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虞世基,结结巴巴地问:"霍邑乃通往长安京师的重要关隘,莫非,李渊,他,他也要叛朕么?还还是宋老生有了不臣之心,李渊前往讨伐?"
虞世基小心万分地望着陛下脸说:"若是宋老生率部作乱倒也有限;若是李渊,臣担心,只怕,只怕"
陛下大惊:"啊?"
虞世基望着陛下渐渐铁青的脸,又望了望呆在那里的含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李渊若是率部作乱,他手下有兵有权,有粮有钱,陛下远在江都,鞭长莫及,必然酿成最大的祸患
陛下仿如困兽一般在屋转了几圈,仿佛在问虞世基,也仿佛在自言自语:"当年,胡僧安伽陀的那个占卜,只不知三大李姓中,李密和李渊二人,究竟会应在谁的身上?"
说完,他突然将手中的一个绿玉酒樽狠狠地朝阶下一摔:"当初,安伽陀劝朕诛尽天下李姓,天下人都说朕心狠手辣。朕稍怀仁慈,便有了今天的养虎遗患!"
陛下去后,含烟流泪望着地下破碎的绿玉酒斗,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天下帝王多是暴戾多疑的了。陛下身边左右那些平时毕恭毕敬的辅弼大臣也好,至亲骨肉也罢,甚至是父子手足,也许,转眼之间就可能变成他的死敌。自从被晋为宫中女官,从东京洛阳宫到江都宫,短短几个月里,她亲眼目历着,实在数不清陛下究竟收到了多少急报,发出过多少讨伐诏书,调派了多少将军兵马?可是,她看到的是,天下是越平越乱,乱臣贼子也是也越伐越多了。而其中很多公然率部作反者,竟是大隋的各方文武官员
有着煌煌盛世之称且一统天下的大隋,莫非和当年的大秦帝国一样短寿么?
一旦大隋崩毁,自己和宫中成千上万姐妹的命运,又将会是怎样不堪?一想到,或许会重新沦为他人奴婢,或许越发受尽折磨和屈辱那时,再也禁不住悲咽呜咽起来
含烟对贤淑的萧皇后是心存感激的:她的一条性命是萧皇后救下的,她的今天,也是萧皇后一手提携的。除了嫔妃女官们对皇后的依例觐见,每隔几天,她还要单独到皇后的中宫拜谒一番。
今天一踏进中宫,含烟便发觉气氛有些异常。
从殿阶到殿内,服侍皇后的诸多宫人和女官们各自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见了含烟,也只是小心的低声问候一声。就连一向受宠的皇后的心腹常公公,也是小心翼翼的,他领着含烟一直走到内殿时,报了一声,又悄悄退出去后,含烟才看见,原来,皇后正在独自悄悄抹着眼泪,身边只有两位心腹女官和宫女服侍。
"姐姐为何如此伤心?"含烟走上前来,一面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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