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觉行因追踪鬼影头陀道广,两人在粮库的那场公案还没有下落,不想,今晚两人再次撞到了一起——
这天天黑之后,觉行悄悄爬到那棵高高的杨树上,把自己积攒多日的十几个饼子揣在怀里,溜下树,从后门一路溜出寺院。
谁知,正当他跳过一处灌木丛欲绕道下山时,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害得他一个跟头扑倒在地。
觉远心下一惊,以为又撞到了昙宗师叔!
他一面爬起身来,一面就要跪下讨饶,抬眼一看,见半昏的月光下,面前站着的竟然是大师兄鬼影头陀道广。
觉行站起身来,捂着胸口,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啊?原,原来是大师兄,你,你这么晚了,在这里做,做什么?"
道广冷冷一笑:"你反倒来追问我?我问你,你三更半夜的,私自溜单下山,做什么去呢?"
觉行顿然被问住了,他低头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师兄,我,我,想回家看看,我听说,我娘病了"
道广冷笑一声:"你怀里鼓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
觉行捂紧胸口:"没,没什么。是两件我穿小的僧衣。拿,拿回家去,给我侄子穿。"
道广上前一把抓住觉行的僧衣,一把从他怀里夺过一个布袋来,打开一摸,即刻大声嚷嚷道:"你竟敢偷寺里的饼子?"
"这,这不是偷的,这,这是我自己省下来的。"觉行上前就要抢回自己的袋子。
"前几天说你偷粮,你还不认。这下承认自己是贼了吧?"
"谁是贼谁心里明白!"觉行怒气冲冲地争辩。
两人的争吵声,最先引来了在林中结跏趺坐的觉远和觉范二人。
觉远走上前来,对道广说:"大师兄,得饶人时且饶人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二师兄也是为着他山下的老娘和侄子,他每天只喝点稀汤寡水的,好不容易省下这几个饼子,自己不知挨了多少饿。"
"你凭什么说是他自己省下的?他天天守着饼子炉,偷吃一百个饼子也没人知道!"道广大声说。
觉范上前说:"这饼子就是二师兄省下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河边煮野菜吃。"
觉远也双手抱拳求情:"大师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请大师兄看在大家彼此都是师兄师弟的情分上,就放过他这一回吧。让他把已经省下的这些饼子先送给他老娘。哪怕等他回来以后,让他自己找师父请罪,该受什么处罚,就受什么处罚好不好?"
道广不认:"他把饼子送走了,还有什么证据?"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觉行手中使劲一夺,不意竟把袋口扯开,几个饼子轱轱噜噜地滚落在地上。
觉行急忙趴到地上寻找掉落的饼子。
觉范也低头去帮觉远寻找掉地上的饼子,嘴里恨恨地说:"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恶头陀!"
道广晃着手中的袋子大声说:"出家人一心向佛,讲什么个人情义?"
"谁说出家人不讲个人情义的?"
蓦地,背后传来了说话之声。
四人忙回头去看——原来是师父昙宗和师叔普惠两人站在那里。
"师父!"
"师叔!"
昙宗从道广手中要过袋子,对道广说:"道广,你刚才说的可不合佛法。咱们出家人为的就是普救众生,大济天下,不是不讲情义,而是世上最有情的众生。"
普惠从昙宗手里接过口袋,顺手掂了掂袋子的重量,盯着道广的眼睛说:"你怎么发现他偷饼子的?"
道广忙说:"师叔,前几天,我见他鬼鬼祟祟的溜上后面的大杨树。便猜测他肯定是干什么勾当。他下来之后,我随着也上了树,发现树上的老鸹窝里竟然藏了一袋饼子。今天,我又发现他带着这些饼子溜出后门,就拦住了他。"
觉范大声说:"这些饼子不是二师兄偷的!是他自己省下来的!"
普惠把觉范手里捡到的两个饼子要了过来,一并装在了袋子里,扎紧了袋口,转身塞在觉行的怀里说:"你先给你娘送回家去吧。你昙宗师叔说得对,咱们佛门弟子是最讲情义的,出家人也最是天下有情众生。现在百姓有难,饿殍遍野,你自己能忍饥挨饿的把口粮省下来,论理说,也算是做了一样济世救人的事"
觉行怔怔地望着素有黑面金刚之称的普惠师叔,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甚感意外,一时,眼睛酸了起来。
这时,昙宗师叔从自己怀里摸索出几个大钱来,放在觉行手中:"这是我省下的几文衣单钱。你带回去,先给家里买几两盐油吧。"
觉行只觉得喉咙一紧,哽着声音叫了声"师叔",便说不出话来了。
普惠师叔说:"觉行,即使饼子是你省下来的,即使此举也算是施食众生,可是,你还是犯了寺规的。其一,你不该私自悄悄下山;其二,个人纵使有难,也应该告诉寺里一声。寺僧修行,原本就是为了普渡众生。寺里再怎么难,寺僧个人遇到什么急难时,也会想法子相助的。就算是素不相识,还会出手相助呢,更何况原本就是咱们的亲人?你去吧,回来之后,按寺规,你仍要免不了要受到三十香板处罚的。"
觉行热泪满面,他一面流着泪把袋子交觉范先拿着,一面对着昙宗和普惠两位长老,正立合十、屈膝屈肘,跪伏在地,翻掌,顶礼如是三番大礼叩拜之后,站起身来,接过袋子,退了三步,转身飞奔下山去了
昙宗转过脸去,见鬼影头陀此时望着觉行的背影,双眉紧皱若有所思的样子,和普惠对视了一眼,对道广说:"道广,今天的事你做的也对。我们这些人,虽说依旧还是凡体肉身,毕竟已经皈依三宝,即使所食所用是自己省下来的,也不能忘了,寺院的一米一线都是施主供养之物。转而施食他人,必得经寺院允许后方可施予。谁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众僧人人都有家小亲友,若都只顾着个人自家而不顾寺院戒律规矩,施主凭什么要供养咱们?出家为僧又有何用?所以,就算遇到什么急难之处,也一定要先说出来,让大家一起想办法,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啊。"
道广点点头,抬眼望了望昙宗,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却犹豫不定,一时捻着胸前的捻珠,欲言又止了。
昙宗拍了拍道广的肩膀,对觉远、觉范和道广三人说:"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们都坐禅去吧。"
第二天早斋后,昙宗、普胜带着觉远和觉范,众人扛了一袋小米来到山下柏谷坞庄觉行的家中。
众僧虽已料到觉行家中的情形一定十分困窘,可是,到了他家后,众人仍旧感到意外:家里三间草房的房顶已经开始显得蹋陷,觉行的娘虽只有六十多岁,眼睛却已看不清东西了。更可怜的是,觉行的老娘还带了两个孩子——一个是觉行十二岁侄女,一个是十岁的侄子。除此之外,觉行家中竟然没有一个丁壮劳力了!
听说寺里来人看望他们了,觉行的老娘扶着孙子和孙女,慌慌忙忙地一路从里间摸索着走出来,一家三口就要跪下给昙宗师父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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