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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闻舅公诏敕为父母申冤并赠谥封,无瑕的一颗心正值又悲又喜之际,不料,忽然又闻听姑婆说要留在宫中做舅公的嫔姬的话,一时直如头顶响了个炸雷一般,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啊,姑婆,无瑕,无瑕感谢姑婆和舅公当年的救命之恩和掩护之情。其实,无瑕在柏谷坞并没有受什么苦。无瑕虽说失去了父母叔伯,却又有了义父和秋奶奶的疼爱,义父和秋奶奶待无瑕一如亲生,粗茶淡饭却也倍感宁静。姑婆,无瑕在寺院数年,已然悟破红尘世事中生死福祸的无常,贫贱荣辱的虚妄,所以,无瑕虽感激姑婆和陛下的厚爱,却不愿再久留京师,更不愿待在宫中。"
"怎么,你竟不愿待在长安帝京、皇家帝宫里?那么,你又能去哪里呢?莫非,还要再回到那穷乡僻壤的柏谷坞去吗?"昭仪不解地问。
"姑婆,无瑕此番回京,只是为了当面感谢姑婆和舅公当年对无瑕的救孤之恩。无瑕正要对姑婆说,过两天,无瑕就要返回柏谷坞乡下的家了。"
"啊?无瑕,你不愿留在帝宫里,是不是因为顾及我?无瑕,你错了,其实你若能留在宫中,咱们两人不仅可以相帮相扶,同享富贵,更可以联手主掌六宫的!无瑕,姑婆已经老了,就算被陛下册为皇后,也只是为了图个虚名而已。我看出来了,这次你回宫,陛下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上你了,无瑕,傻孩子,这可是天下所有女子终生梦寐也难成真的大福贵啊。"
"姑婆,无瑕这些年修信佛教,已经习惯了柏谷坞的山山水水,更看透了虚妄烦恼之根本,对富贵荣华已不敢贪求。无瑕既已见过姑婆和舅公,今天,无瑕就请姑婆代无瑕禀明陛下,无瑕不日就要返回柏谷坞乡下的家去了。"
"啊?可是,无瑕,你知道吗,陛下乃当今天子,他欲留你在宫里,你,你,你还能回得去吗?"
无瑕扑通一下跪下:"姑婆,无瑕不愿留在宫里,还有一个原因:这几年,无瑕全亏了秋婆婆照顾教养,终得长大成人。秋婆婆孤身一人,膝下无儿无女,无瑕离开之时,秋婆婆已身染绝疾。柏谷寺的妙药罗汉对无瑕说,秋婆婆恐怕时日无长了。为了报答秋婆婆养育之恩,无瑕一定要亲自为婆婆养老送终的。"
宇文昭仪道:"这有何难?我马上派人把秋婆婆一并接进宫来就是了!"
无瑕流泪道:"姑婆,秋婆婆原本病体老迈之人,再远离故土,承受千里颠覆之苦,岂不立马就要了老人家的命,如何使得?"
昭仪见说,不觉沉下脸来:"无瑕!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就不想想,事到如今,这皇家宫掖,是留还是去,还能由得你我了么?"
无瑕望着一向温和善良却突然拉下脸的姑婆,又惊又骇,一时竟禁不住烦恼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无瑕,我又不是要害你。你知道不知道,进宫受宠,晋封嫔妃,是多少王侯公卿家的小姐都巴不得的事啊?你再想想,当年我和陛下都是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救下了你,做人,总得懂得知恩图报对不对?"
见无瑕不言,昭仪叹了一声,拍了拍无瑕的肩,默默离去了。
无瑕突然有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这个大唐帝宫,只怕自己是进得来,却不大好再出得去了!一时,想起远在柏谷寺的义父和师兄,想想以后自己竟要成为一个自己爷爷辈份人的妻妾,越发又急又恨又是悔!
昭仪去后,无瑕连着两顿都没有用饭,躺在床上流泪着急,思来想去,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剃了发又扮成哑巴的情形,突然生出一个逃离帝宫的计策来
第二天,昭仪再次来劝说无瑕时,一见无瑕,不觉大惊失色——原来,无瑕的满头青丝,一夜光景,竟被她自己齐根剪掉,弄得黑一块、白一块,秃一片、毛一片地,露着头皮和乱发茬子。入宫后新换上的缃绮罗裙,又被她重新换回了来时的路上为遮掩女儿真相而所穿的一件打了好些补丁的黑粗布脏袍子!
昭仪见了,一时直气得双手发麻、全身打颤:"你,你,你这不是,不是要我的命吗?"
说着,突然一阵绝望,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姑婆!请恕无瑕无礼!姑婆,并非无瑕不领昭仪的心,也非无瑕敢违圣意。无瑕只是在想,陛下和昭仪若是真爱无瑕,也须等到无瑕先返回柏谷坞一年半载,等把秋奶奶养老送终之后,无瑕才能无憾无恨地返回帝宫,再来报答陛下和昭仪的救命大恩。若昭仪和陛下不允无瑕了结心愿,无瑕就算人在宫中,又岂能安享荣华?"
无瑕说完,伏下身去,给宇文昭仪深深地行了叩拜大礼。
昭仪见说,虽说还有些余怒,觉得无瑕说的倒也合情合理,也算是个知恩知报的孩子,而且,以此禀报李渊,也不算太拂了陛下的面子。
李渊闻讯前来,见无瑕已成了这副样子,心下虽有些窝气,一时也无计可施。转而思量,他活了五十多年,所遇美人佳丽如云,哪个不是巴巴地希望能博得自己的青睐?哪个在自己面前不是争芳斗艳,极力讨好的?
如今,竟然遇上这样一个女孩子!不慕富贵,不贪荣华,高逸宁静,出水芙蓉一般,着实难得!如此,不仅没有对无瑕发火,心下反倒越发爱见和顾惜了。又清知强扭的瓜不甜。于是便思量:秋婆婆在无瑕最无助时抚养了她四五年,如今她想把老人养老送终之后再回长安,倒也合乎人之常情,也是个知情知义的孩子。而且,听说秋婆婆的病最多也是年内的事了,此番先放她回去,过个一年半载,也可让她一面蓄发,一面陪伴病中的秋婆婆。如此,既遂了她的心愿,也可借此再感化她。
大唐下一步的打算正好是要攻克东京洛阳、打败王世充。而且,无瑕眼下年纪还小,算来不足十四五岁。等自己的军队将来占领东京洛阳后,那时再隆隆重重地迎她回宫也不算迟。
因她急着返回,正打量派谁送她合适时,恰好二公子世民奏禀,欲亲率一二十位部下潜入东京,察看洛阳一带王世充的兵力布置和粮草辎重等,于是便嘱托世民:顺便将无瑕送回柏谷坞,并命他转交给少林寺的上座和无瑕的义父昙宗一封信:拜托他们请再关照无瑕和秋婆婆一段时日,冬至前后,他再派人来接无瑕重返长安。
重返柏谷坞的无瑕,真有一种鸟儿脱网、重归山林的快乐!
她是北周皇帝的孙女,是大隋陛下的外孙女,是国公府的小姐,末了,仍旧没能逃得脱命运的无常,没有逃脱父母被杀、家族被灭的灾难,她自己也差一点沦为奴婢甚至被人掉杀
她的曾外婆,她的外婆,她的母亲,或贵为皇后、皇太后,或贵为公主,父母死后,她装过哑吧,扮过男孩,当过沙弥,又化身民女,高贵的出身和权势,并不能保证她逃脱厄运
是佛寺救了她,是义父,是秋婆婆,是觉远哥,让她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快乐,生命的希望
一个九嫔之首的昭仪就能使她动心了么?
她对宇文昭仪和李渊所说的,其实根本就是推托之辞。
一旦逃脱那处华美的大牢笼,她是决计不会再回去了。
她只想过普通百姓清贫却安宁的日子。她只想嫁给她喜欢的觉远哥哥,和他过着男耕女织、粗茶淡饭、布衣百姓的日子
在长安帝宫告别陛下和宇文昭仪时,陛下和昭仪赐了她好几箱的金银珠宝和绮罗锦缎。她先是执意推辞,后来怕陛下和昭仪生疑,便装做欢天喜地的样子,叩谢了赏赐。
一回到柏谷坞,她当即便把陛下和昭仪的赏赐,托义父昙宗全部捐到上院少林寺了。
她重新开始了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乡野生活
自打无瑕哭哭啼啼地被人接回长安后,昙宗心下虽说酸楚难禁,倒也松了一口气——觉远和无瑕两个孩子两情相悦,他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好管,又不好说,又不好成全,又不好阻止。
长此下去,如何了结?分明注定了,他们的相爱相聚,将会是一桩有情无份、有花无果的苦缘。
没料到,无瑕刚刚回到京师长安不几天,唐国公的二公子李世民率人前往东京勘察敌国形势时,竟然又把无瑕从安长带了回来。
已贵为大唐皇帝陛下的李渊,还专门给少林寺上座和自己带了一封亲笔信,信中对少林寺和自己对无瑕的养育教导之恩,表示了感谢之意。又说无瑕知恩知报,执意返回柏谷坞照管病中的秋婆婆,故而再请他们继续关照无瑕一段时日,待秋冬过后,他再派人接无瑕重返长安
昙宗越发感觉到为难了——无瑕此番回来,满头乌发被她自己剃得不僧不道、豁豁牙牙的
他能想象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能预感到:无瑕从此决不会再返回长安帝宫了。
其实,只有他这个做义父的明白——无瑕放着荣华富贵不肯享,非要回到柏谷坞的真实原委。
他虽有心成全觉远和无瑕,使无瑕这个孤儿将来有个长远的倚靠。可是,看眼下的天下局势,夏,郑,唐三国三分天下,胜负未果。天下不知还要乱多少年才能平定。觉远虽是自己一手亲教的,武功也算了得,即使他能打出山门,还俗之后,逢此乱世,他又凭什么躲过兵役,凭什么养活无瑕?并能保证无瑕一生衣食无虑、快乐安宁?
即使觉远有这个能力,李渊那里又岂肯答应?因为,此番他在信中已经说明:一年之内,他再派人来接无瑕返回长安。
那时,性情执拗的无瑕必不肯前往。
到时候,少林寺的善护师叔,还有自己这个义父又当如何交差?
李渊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祖庭少林?
唉!事情竟然闹到这般地步,实在令他这个修行多年、清静惯了的和尚犯了难
自无瑕被人接回长安后,觉远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一般虚弱。整日恍恍惚惚,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了,就算参禅趺坐,也再也难得宁静了。
师父看出了他已经走火入魔、妄生挂碍了。
而无论做人还是为僧,一旦堕入一念难却,甚至念念不忘的地步,人便似沦入无边的苦海,硕大的罗网,任其颠宕翻覆,也无以挣脱痛楚
师父令他每日默诵达摩祖师的达摩大师悟性论三百遍:
八万四千法门,尽由一心而起。若心相内净,犹如虚空,即出离身心内,八万四千烦恼为病本也。凡夫当生忧死,饱临愁肌,皆名大惑。所以圣人不谋其前,不虑其后,无恋当今,念念归道。若未悟此大理者,即须早求人天之善,无令两失
偈云:一切诸法皆如幻,本性自空那用除?若识心性非形像,湛然不动自真如。二更凝神转明净,不起忆想同真性。森罗万像并归空,更执有空还是病。诸法本自非空有,凡夫妄想论邪正。若能不二其居怀,谁道即凡非是圣。三更心净等虚空,遍满十方无不通,山河石壁无能障,恒沙世界在其中
两三个月过去了,渐渐地,觉远的痛楚和悲苦,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
谁能料到,刚刚舒展些许,无瑕妹妹突然又回来啦!
望着无瑕那双依旧俏皮的笑眼,觉远心里又温暖,又迷茫,又酸楚
无瑕果然从小就见识过大世面的女孩儿,从长安回来,越发不似乡下女孩的矜持害羞了。为了掩饰剪得不伦不类的头发,扎一个花头巾,见了觉远,一点儿也不掩饰满眼的悦爱之情,一双眸子笑盈盈地望着觉远说:"哥,我跟我爹说了,等过了这阵子,世道太平一些时,让我爹跟上院的善护爷爷商量一下,准许你也还俗,咱们一起照顾奶奶和爹。"
觉远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却故作不解,也不搭她的话茬儿。只管"嗞啦嗞啦"地锯着木柴,头上和脸上一时浸满了汗珠儿。
无瑕一笑,把从宫里带回的香澡豆*拿出来,抹在手巾上,在凉水中涮了涮,拧干了,亲手为他拭额上脸上的汗。
觉远闻着手巾上的令人心醉的香气,一颗心直跳得吓人
*香澡豆——古代宫廷自制的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