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羽策马出镇,深夜中看不见前面人影,仅从隐约的马蹄声,判定自己所追方向不错,加上他跨下的“乌云盖雪”乃是日行千里的神驹,故此不需急赶,也不愁跟踪不上。
渐行渐久,他越来越觉惊异,因为前面的马蹄声,显示所去的方向,竟是遥遥指向泰山之麓。
“她去泰山做什么?”
这句问话,一时在陶羽心中掀腾不息,自然,他想到许多的可能,但那些可能,却又觉得都不可能。
他猜想的一点没错,那中年女子一人一骑,果然笔直驰上泰山。抵达半山时,蹄声忽止,因为再向上走,马匹已感到艰困难行。
陶羽循声而至,在一片密林边,发现那匹马被系在一株树上,马上人儿,显然已步行上山去了。
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也在林边落马,并走过去抚摸那遗留下的马儿,鞍上清晰地烙着一枚云状烙印。
那是“飞云山庄”的标记。
陶羽更感怅惘,长叹一声,也将“鸟云盖雪”系在树上,退自步行向山上赶去。
这些途径,他已经十分熟悉,因为他在不久前,方从此地经过,他清楚地记得,这是通向观日峰的唯一山径
他刚离开林边不久,那绿衣女郎也紧跟着赶到,她略为犹豫一下,便立即把坐马远远藏在另一边林中,也跟在陶羽身后,奔向观日峰顶。
他们三个人奔向一个地方,一人蹑踪一人,前面的人茫然不觉,先先后后都抵达观日峰顶那座平台上。
最先上峰的那位中年女子,手上提着一个小包,山风卷拂着她头上的秀发,惨淡的星光,映着她端庄而忧郁的面庞。
她一点也没有犹豫,便缓缓移步向罗伟的坟前走去。
陶羽隐在一株树后,眼中流露着无比仓皇之色,那中年女人每移近坟墓一步,他的一颗心,就情不自禁猛跳一下,一下下,仿佛要从口腔里进跳出来。
这时候,他已逐渐感觉一件极其重大的事,将要在他眼前揭露,这件事,正是他长久臣抑在心底深处的谜。
多少个夜晚,多少个黄昏,十五年来,他是何等渴望着揭开这个谜底,如今事实的真相已迫近眼前。他却又显得十分胆怯和畏惧。
天上惨淡的星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庞,也映着坟前墓碑,墓后苍柏,以及坦头前仁立着的那个中年女子。
那女子默默站立在坟前,许久,许久,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幽叹,恍如寒风掠身,使陶羽心灵中发出一阵颤抖。
叹声方逝,她缓缓解开手中小包,从里面取出一些纸箔银锭,冥钱香烛,和一具小巧玲珑的琵琶。
她擦亮火石,将香烛点燃,同时焚化纸钱,火光从坟前升起,照得峰顶上纤毫毕现,她喃喃低语道:“伟哥,又是一年了,这一年来,我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自己的罪孽,自己承受,你在九泉之下,应该原谅我吧”
她略停了停,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像心里蕴藏着无尽无休的郁闷,若不藉叹息倾吐,便无法再说出话来。
隔了片刻,她又呢喃着说道:“你不知道,伟哥,一年前,连羽儿也离我而去,我一直没敢告诉他,关于他奇特而可怜的身世,可是唉!我想他一定是自己明白了”
陶羽听到这里,混身变得冰凉,身子一晃,险些栽倒,连忙扶住身旁树干,眼圈已一片潮湿莹润。
耳中又飘来那中年女子的语声,道:“为了怕爹爹不肯容他,我一直不准他学习武功,可是羽儿跟你一样嗜武如命,假如你在世的话,你一定会喜欢他,可是,我除了亏负他,欺骗他,我能怎么做呢?他离家一年,无音无讯,只怕已经遭人毒手了”
陶羽鼻头一阵酸,脸上微微有些痒麻,热泪已滚滚直落从这些话句中,他已悟出自己的身世,竟果然未出谷腾和明空禅师所料。
那中年女子低垂着头,眼看着纸锭焚尽,香烛已残,抱起那具小巧琵琶,轻拨慢拈,一缕飘渺凄凉的弦音,随风漫扬,只听她低声吟道:“今夕复何夕,今世复何依,坟前伴孤影,相忆只堪泣”
幽幽琴韵,伴着她悲伤的吟声,孤坟只影,其情怆然。
星光掩映之下,她那清瘦苍白的面庞上,渐渐现出两道晶莹曲折的泪光,从眼角淌流到腮边,又潜然滴落在衣襟上。
陶羽悲不自胜,两行夺目而出的热泪,势如泉涌。
墓地强音一敛,那女子素手倏挥“铮”然一声,琴弦尽断,她怅然望着坟头,又硬咽地说道:“一个人一生中不能有一件错事,伟哥,我对不起你,更愧对羽儿,假如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人世复何态,我只有自尽在你的坟前,到阴冥之中,领受你对我的责罚”
说着,掩面悲哭出声,那只琵琶,掉落在石碑上,懂得粉碎。
陶羽一阵热血沸腾,不由自主,从树后举步走了出来那女子正在极端悲激之中,陡被脚步声惊醒,霍然转过身子,一见陶羽,脸色顿时大变
陶羽热泪滂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女子惊骇得疾退了几步,突然大声哭叫道:“伟哥,伟哥!是你”陶羽心灵已碎,缓缓摇了头,用力才吐出几个字:“娘,是我不是爹爹”
那女子闻言一声惊啊,眼中射出两道既惊又疑的光芒,举手向他连指了数指,才悲声道:
“啊!羽儿!孩子”
她张开双臂,好像就要扑过来拥抱他,但忽又一怔而住,畏却地向后疾退了两步,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陶羽凄声说道:“娘,你好狠心,足足瞒了我十五年那中年女子吃惊地仰起脸来,用力挥着手,哭道:”孩子,别怪娘,娘的好孩子
同羽定了定神,突然举袖拭去泪水,坚毅地道:“娘,你不能再瞒我了,我要亲耳听你老人家告诉我,我姓罗吗?”
中年女子双手连摇,急声道:“不!不!你不姓罗,好孩子,不要逼我,求求你”陶羽流着泪,指着身边孤坟,说道:“我全听见了,娘,请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坟中埋葬的,是我的父亲吗?”
“不是的,孩子,他姓罗,你娃陶”
陶羽厉声问道:“你还想继续瞒着我吗?请问你,他既是飞云山庄的死仇,你为什么独自悄悄到这儿来祭奠他?”
中年女子痛苦地摇了摇头,却未开口。
陶羽又迫近一步,道:“他如与我无关,方才你提我做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他?又有什么亏负于我?”
她无以为答,只是流泪摇头,默默不语。
陶羽形同疯狂,突又跨前一步,厉声道:“告诉我,爹是怎样死的?他老人家临死,你是不是把一个小包掷落崖下?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学武?为什么隐瞒我的真性和身世?
为什么当时不阻止外公杀爹?”
这一连串严厉的追问,就像一柄柄尖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插进她的心窝。
陶素斌被他问得无辞以对,突然悲呼一声,身形宛如脱弦之矢,掠过陶羽肩旁,掩着脸,疯狂地向峰下飞奔而去。
就在这时,山峰侧面,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接着,一条纤小的人影,随在中年女子身后驰离山顶,夜风飘起她脸上的白纱,竟是那跟踪而来的绿衣女郎。
陶羽柔肠才断,对这些都毫无所觉,他怔怔立在山头,许久未曾移动一下身子,这时候,无论树梢、峰石、坟土在他眼中都变成茫茫一片,就像他脑海中的一样。
泪水不停地流着,划过面颊。直如滚滚江流,无止无休。
他默默拾起那具破碎的琵琶,一握之下,尽成粉末,然后凄然跪倒地上,含泪仰天,喃喃说道:“娘!原谅我,我知道你心里必有不可告人的苦衷,请你责怪做儿子的不孝吧!为了替爹爹报仇,从现在起,我要开始练习武功了。”
一阵山风吹来,树梢点晃摇曳,仿佛在为他凄凉悲痛地祝祷,怜惜地颔首赞许。
片云驰过,星光也忽然暗淡下来,陶羽伏在坟前,放声大哭。
仍是同样的地方,仍是同样的孤坟,前后两次,心境通然不同,这个谜,在他心中整整埋藏了十五年,如今一旦揭露,使他悲痛欲绝,无法自己。
泪是冲不去心底伤痕的,但却忘去了蒙在创伤上的尘土,使疤痕反而显得更鲜明,更清晰
口口口天色方始微明,官道上,熙熙攘攘奔来一大群人。
这群人没有马匹代步,但个个步步覆飞,一面奔行,一面不时呼喝叫骂,声震旷野,原来是三四个男女,正在追逐着一个头戴皮帽,身穿绸衫,手拿根烟袋的怪人。
不用说,那怪人乃是“天南笑容”伍子英,而后面飞驰疾追的,却是秦佑、辛弟、竺君仪和廖五姑。
伍子英迈步如飞,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既要顾着奔逃,又须防备廖五姑那令人难测难防的飞刀,加上秦佑身法快捷,犹如追云逐电,直把他迫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秦佑一边追,一边大声喝叫道:“姓伍的,你不把陶大哥的去向老老实实的说出来,今天任你上天人地,咱们也要追上你,把你剁成肉酱烂泥!”
伍子英却埋头疾奔,口里前喃喃骂:“他xx的,真倒霉,好意给你们传消息,你们却缠上我,谁知道他发疯发到什么地方去了?难道他去死了,你们却也要我抵命”
刚说到这里,身后廖五姑一声低喝,飞刀业已脱身射来。
伍子英只得把话尾咽了回去,铜烟袋一阵反抡急挥“叮”地砸飞那柄飞刀,又骂道: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们这些人讲理不讲理?”
秦佑趁他格挡飞刀,心神微分之际,身形一闪论了过来,短剑破风直刺,抵向他后背左恻。
伍子英骂声:“倒霉!”上身一弓,湛湛避开剑锋,后面辛弟蹑踪亦到,大喝一声,扬拳猛捣。
他伤势初愈,内力远不如前,但这一拳打出,劲势依然非同小可。
伍子英倒踩七星步,刚让过拳风,竺君仪的双剑又疾卷而至。
男女四人围着伍子英,拳打掌劈,剑闪刀飞,一抡急攻,把他逼得手忙脚乱,亏得他一支铜烟袋浸淫有素,左挡右拒,尚未曾即时落败。
这时候,官道南方,缓缓驰来一骑骏马。
马上人儿绿衣绿裙,面罩白纱,颈间悬着半枚闪闪发光金钱,一双剪水秋瞳,向斗场中掠扫一瞥,便勒马停步,两道黛眉皱了皱,立在道傍静观。
伍子英曾见那女郎的衣裙和面纱,心中顿时一怔,付道:“咦!她不就是她吗?”
他手中烟袋连演绝学,荡开周围兵刃拳掌,沉声叫道:“你们快住手,要找陶公子,就在这女娃儿身上。”
秦佑等听了这活,齐都停手。回头见那女郎盈盈依在马鞍上,似乎有些面善,犹疑着又向伍子英喝道:“陶大哥与她什么相关,你倒说说看。”
伍子英道:“昨夜陶公子出镇,我亲眼见她骑马追踪前去,你们要问陶公子去了那里,只须问她,谁能知道。”
秦佑想了想,挥手对辛弟等说道:“你们看住姓伍的,别让他溜了,待我去问问她。”
说罢,提剑走向那绿衣女郎面前,拱手道:“敢问姑娘,昨夜有否见到一位少年,骑着一匹黑马,向南而行”
绿衣女郎插口道:“哦!你是问陶公子吗?”
秦佑道:“正是,姑娘见到过她?”
那女郎消目一转,似在轻笑,摇摇头道:“不知道。”
伍子英急声叫道:“我的女菩萨,你干嘛睁着眼睛说瞎话,昨夜你明明跟在他后面”
绿衣女郎笑道:“不错,昨夜我也曾有事出镇,但你怎知我是跟踪陶公子?”
秦佑一想喝道:“伍子英,你别随口胡诌,妄想拖延时间,觅机逃走,咱们不上你的当。”
辛弟和竺君仪、廖五姑同声大喝,刀剑齐举,又向伍子英卷了上去。
秦佑提剑掠阵,并未出手,那绿衣女郎忽然消声笑道:“秦公子,你们要寻陶公子,纵然杀了娃伍的,也是没有用的,喏!我告诉你们一个追寻的方向”
说着,纤手缓缓举起来,谨向南方一指,下面的话尚未出口,忽然面现惊诧之色,原来南方官道上,两条人影如飞而至。
那两人脚程绝快,转眼间已到近前,人影敛处,现出一个中年道站,和一个年轻的小道士。
那中年道姑面冷如冰,肩负长剑,颈下也悬着半牧光芒闪耀的金钱。
秦佑一眼认出那道站和小道士,正是前夜途中力挽怒马之人,心头微微一停,忙低声喝叫辛弟暂时停手。
那道姑冷峻的目光一瞬,立刻发现了绿衣女郎颈下的半枚金钱,脸色登时大变,用手连指,叫道:“宁儿,宁儿,你快去看看,那不是全真金钱吗?”
可是她连叫几声,却不见小道士有言语动作反应,扭头看时,那年轻道士正双眼发直,呆呆注视着绿衣女郎,一瞬不瞬。
道姑怒声喝道:“宁儿,你发什么呆?”
那年轻道士陡然一惊,忙道:“姑姑,怎么啦?”
道姑喝道:“你眼睛瞎了吗?难道没有看见‘全真金钱’?”
年轻道士驻然四顾着道:“什么?全真金钱?在那里?”
道姑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冷道:“没出息的东西,见了女人,魂也没有了。你再用眼看看,那女娃儿颈间挂的是什么东西?”
年轻道士定神一看,果见绿衣女郎颈间挂着半枚闪亮的金钱,神情一展,立即大步走上前去。
绿衣女郎一直没有出声,这时见那小道士走向近前,眼角掠过一丝淡淡笑意,突然抬起玉臂,轻轻卸下覆面白纱。
年轻道士只觉眼前一亮,一张娇娟秀丽的面庞,斗然展现,那小巧的鼻梁,樱红朱唇,白玉羊脂般的面规以及那双光波流动,摄人心魄的盈盈彩波他生平几曾见过如此娇慵端丽的女子,情不自禁霍然停步。
秦佑等也同声轻呼,讶道:“啊!是她?桃花公主”
凌茜秀目一瞬,扫过众人,隐隐中有一股震人心弦的威力,使众人都不自觉地垂下目光。
她嘴角微掀,含笑向那年轻道士问道:“你们是全真教的吗?”
那道士被她气质所离,似已忘记要追问那半枚金钱的事,反而肃容道:“正是,我和我姑姑,新近从大漠到此。”
凌茜点点头,谈谈望了那道姑一眼,道:“她就是你的姑姑?”
道士忙道:“不错,我叫宫天宁,我姑姑名叫宫玉珍,她老人家本来未人全真教,后来为了罗伟罗叔叔”
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回头望望那道站,显得满脸不安。
那道姑宫玉珍气得怒哼了一声。肩头一晃,陡忽掠身上前,亲手连挥,啪啪!打了宫天宁两记耳光,叱道:“废物,给我滚下去。”
宫天宁两颗红肿,嘴角汩汩出血。半声也不敢哼,羞惭地退后几步。
官玉珍移步上前,凝目注视凌茜片刻,鼻孔里冷嗤道:“女娃儿,你这半枚金钱从何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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