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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2005年死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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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时是在白天,感觉也已是十分的变味。

    2001年,父亲上大二,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很想有所作为。当时他对所学专业已是深恶痛绝,他很想挑一门既有趣又实用的学科来自学,后来他选中了广告学,这是他和小娇阿姨走到一起的契机。父亲为了锻炼创意思维能力,开始做一件无聊但很有趣的事——对着美女写情书。依父亲最初的想法,是要在一年之内流窜遍m院所有的自习室,以偷窥的方式对着一百个美女写下一百封情书,每一封都要文笔优美、感情真挚、说服力强。本来他是有这个实力的,可是他的做事方法有问题,造成了这个计划的失败。

    父亲的第一封情书是对着小娇阿姨写的。母亲告诉我说,大学时代的小娇阿姨天真无邪,很容易让男孩子动心。那时候大学校园里有很多女孩子在男生面前瞪大了眼睛装天真,但都装得恶心至极,让人反胃。小娇阿姨根本不用瞪大眼睛,一眼看上去就清澈如水。根据就近原则,父亲挑她来写第一份情书也在情理之中。

    那天是武汉入冬后少有的好天气,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了父亲身上。他黑色的上衣很快积聚了大量的热量,使他从一个温暖的梦中醒来。擦了擦被口水洇湿的课本,父亲扭头去看迎面而来的阳光。小娇阿姨就坐在窗子边上,金色的阳光从她的额头、睫毛、鼻尖、嘴唇和下巴上擦过,父亲看见的是一个镶了金边的小娇阿姨。这一眼使父亲想起了那个伟大的计划,于是他揉揉眼睛,迅速清醒过来,赶在下课之前对着小娇阿姨写下了一封千字情书。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但父亲很快就犯下了一个大大的错误,他稀里糊涂地把那封情书交给了小娇阿姨。母亲跟我解释说,这可能是因为父亲在情书中倾注了太多的真情和凭想像而来的赞美,而在他欣赏情书时,又把这些赞美当作真实,于是弄假成真。父亲刚把情书递给小娇阿姨时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可也已经晚了。大学时期的爱情,就是这么简单,母亲说。

    后来小娇阿姨不准父亲再对着美女写情书,没有课的时候,父亲就拉着她去南湖边的“清水源”小区看房子。那时候“清水源”刚刚建成,大半房子还没卖出去,父亲跑去看,是为以后做房地产广告打基础。他们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假装为买主,角角落落地看。可是他们实在太学生气了,因此受到保安的询问。父亲装作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就是来看房子的,准备结婚。保安走后,小娇阿姨板着脸问父亲:谁要跟你结婚?说着就举起胳膊要扑过来。结果却是一下子箍在父亲脖子上,蜷缩双腿荡起了秋千,荡完秋千下来,眼睛竟然潮红一片。这一点来得太突然,让父亲不知所措。他心里下意识地麻酥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溶化在里面了。但他拍拍小娇阿姨的肩,故作诙谐地说,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吗?

    从“清水源”出来,他们在湖边吹风。湖水蓝得发黑,仿佛深不可测,水浪“哗哗”地拍打着堤岸。这种场景父亲总是沉思。小娇阿姨说:你又在发呆。她摇着父亲的胳膊问父亲在想些什么。父亲在假想关于买房子的事,他觉得买房子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一个人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安定了下来,一辈子轻易地交给了一个地方。他告诉小娇阿姨,他的想法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让人安心居住,任何一个女子都值得一个男子真心呵护。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趋向于完美。小娇阿姨听后大为惊奇,说:你神经病啊!父亲说,那就退一步,让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居住的地方,拥有自己希望得到的爱情。小娇阿姨问:那你觉得我们俩怎么样?父亲想了很久说,不知道。他其实很清楚这样说是残忍的,但在真实和不残忍之间,他选择了真实。事实上,他应该庆幸自己的残忍,八个月后他能和小娇阿姨在一夜之间作永久的分别,实在是万分依赖这一点。

    父亲和小娇阿姨的爱情维时仅仅一年,从一个冬天到下一个冬天。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时间的积累中把感情也积累起来,以不负于小娇阿姨,甚至还可以用这份感情来挽救他的学业。可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绝大多数平淡无聊的爱情毫无二致,他们从来没有心心相印过,甚至连相同的兴趣爱好也没有,惟一值得回忆的也仅仅是在课堂上喝酒捣乱,而这一点并不属于真实的生活。到2002年冬天,当父亲实在受够了m院的每一个早晨、中午和漫长的夜晚,决定要出走时,他终于意识到这份感情并不能丝毫阻挡他远离的步伐。他为此还深深怀疑过“爱情”这个词眼,以为不过尔尔。他当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一个人了,他不曾想过还会遇到像母亲这样的女子。母亲说,她和父亲之间的真情已融入血液,父亲也曾许诺会永远留在她身边,只是最后的结局并不是她和父亲所能控制的。

    2002年临近寒假的一个冬夜,父亲向小娇阿姨作永久的辞别。他们走在灯火昏黄的马路上,黑色的风呼呼地吹过,白色的方便袋子在离地三尺的空中乱飞。父亲心里很乱,辞不达意,只是说他要走了。他说他要走了。小娇阿姨开始无声地流泪。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后来小娇阿姨终于自己擦干眼泪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转身走掉了。

    第二天下很大雪。天是灰色的,像是一床用过多年的旧被套;雪也是灰色的,像是从旧被套上抖落下来的棉絮,被风卷着在空中稀粥一样地沸腾;地也是灰色的,是抖落下来的棉絮在地上又形成了一床又一床的小被套。父亲就脚踩小被套,头顶大被套,周身沐浴在棉絮之中远离了m院。那天他穿得极厚,以至于外重内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他脑子里也像漫天的飞雪一样,乱成了一锅粥。他下意识地走出了m院,在校门口转身停了一阵子。当时他很想哭,但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泪水不肯下出来。他凝望着校园里苍茫中的树木、楼群和行人,在校门口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然后他轻轻地抽脚,转身离开,保持了那两个脚印的完整性。他听着自己踩在新鲜雪层上轻柔的“吱吱”响声一直走下去,经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儿,直至迷失方向,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最后他终于想起自己原来是要去火车站的,于是到路边找公交车牌,在天黑前赶到了火车站。

    父亲去了白云鄂博。他行囊干瘪,里面只有一套内衣和四本书:海子诗集、青铜时代、黄金时代和唐诗宋词三百首。母亲说,这是父亲犯下的第二个大错误。她说,父亲去白云鄂博的原因仅仅是这个名字很好听,给人以浪漫的幻想。父亲以为那里的草原会像他在m院做白日梦时见到的一样,美丽得像童话一般,但是他错了。而且,他去得不是时候。父亲一下车就被冻得要死,迎面而来的冷风轻易地穿透他自以为很严实的包裹,寒意在他身上由皮肤经过肌肉传递给骨头,那是真正的彻骨寒冷。在艰难的行进中,他看到的是矿山白云鄂博而不是草原白云鄂博,风沙和败草构成了他后来对此旅所有的印象。

    因为寒冷和失望,父亲在白云鄂博只逗留了一个下午。他在中午下车,然后很不忍地看了那里的一派荒凉。当幻想中的美妙境地这样残忍地呈现在眼前,他吞忍一路的泪水迎着风夺眶而出。他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在风中零乱、打结、沾满灰尘。尽管一下车就已知道那里不是他想要看见的地方了,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腿独自一人走了很久。在冰冷的风沙里,他疾步行进的姿态在自己的想像中构成一种年轻的沧桑。这一幕是那样的使人落寞,以至后来他身在北京还将此深深怀念。

    两手空空跑去北京是父亲犯下的又一个错误。对于这个错误,母亲说应该分正反两面来看。一方面,当时父亲什么文凭都没有,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个半文盲,却一个人跑到北京想找事做,简直是痴心妄想;但另一方面,如果父亲不这样冒然地跑到北京,他们也就没有了相遇的机会。母亲说,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都只能属于一个人,所以这个机会万分难得。

    关于父亲跑去北京的原因,一是因为北京离内蒙较近,另外一方面也是主要方面,是缘于他对首都城市的幻想。众所周知,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物抱以极大的希望,那么他十有八九要失望。先哲歌德说过,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失望与我们对其的希望值恰恰相等。父亲因为在m院不得志而跑了出来,先是出于对“白云鄂博”四个字的浪漫幻想去看了满目的荒凉,然后又重拾希望去了神往已久的首都北京,梦想混出点名堂。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不切实际的,他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决想定了他必然的失败。

    2002年农历腊月十九,父亲到了北京,那时候他已近乎身无分文。他从m院出走时,身上仅有500块钱,本来他可以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要回下学期的那部分学费的,但是这样以来学校就要通知家长,他怕爷爷奶奶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为了瞒过家里,父亲说那个寒假学校组织实习,不能回家。他想在自己找到一份薪水过得去的工作之后,再告诉爷爷奶奶关于他从学校出走的事,而这必需赶在下学期开学之前。当他走在北京热闹而冰冷的大街上,捏着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时,他开始觉得可能无法做成这件事了。他近乎绝望,但并没有后悔。在陌生的街头,瞅着从自己嘴里呵出来的白气,他想了很多事,关于在m院里两年半的生活,关于爷爷奶奶在家乡的劳作。他有一点思念小娇阿姨,但想着是自己离开了人家,就又把这份思念转变成了愧疚。他还曾设想过假如回到m院以结束这次出走的情形,是这种情形坚定了他留下的决心,因为他实在是受够了m院的无聊生活。

    尽管父亲的脑子里各种念头乱成一团,但他既已决定要留下来,生存问题就从各种打结的想法中凸显了出来。他很明智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场,他想,无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母亲讲到这里说,这个想法是父亲一生中最现实的一个了。

    父亲到达那个工地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一群民工在工棚外面吃饭,他们站的站、蹲的蹲,很大声地嚼着饭菜。白菜和米饭的香味冲破石灰水泥的刺鼻味,也冲破了黑暗扑向父亲的鼻孔。父亲咽了咽口水,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位,很敬意地叫了声:叔叔。他说明来意,那些人很热心地带他去见工头。工头竟然操武汉口音,父亲听了连忙问:叔叔,您也是湖北的?但工头不理他,只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说:你这么瘦,有没有一百斤啊?父亲只听过买菜买粮时计较重量的,所以他当时很想挥着拳头砸过去。但他扭头看了一眼工棚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无处可去。于是他把怒气压到肚子里,咬着牙说,他瘦是瘦点,但他是农村的孩子,不怕吃苦。工头挥一挥手说:你这么瘦,本来是不收的,但现在快过年了,缺人手,你就留下试用吧。

    第二天父亲就在那个工地上拎石灰桶。一个石灰桶二三十斤,父亲左右手各拎一个,走起路来头重脚轻,两腿打漂。一天下来,两条胳膊都浮肿得厉害,放在木板子床上,感觉都不像是身上长的东西了。后来还抬楼板,那看上去仿佛是千斤重的水泥板子就由四个人来抬。大家弓着腰喊“一二三”然后一起咬牙皱眉往上顶。顶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或别人的脊椎骨被压得缩下去的“啪啪”响声,更有时候会小便失禁。这种时候父亲的肩膀钻心地疼,但他依然会走神。他总是想到爷爷为了他上学也总到建筑工地上打工,想到爷爷的脊椎骨也曾被压出“啪啪”的响声,也会因为这样的重压而小便失禁,他的鼻子就开始发酸,眼睛也跟着潮起来,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因此而反应迟钝,转弯的时候老是挨骂。

    那些天父亲并不怕吃苦,他只是盼着每一天快点过去,然后得到二十块钱的进帐。他迫切地需要钱来做简历,找工作。正因为寄希望于将要去找的工作,父亲在那些日子也并不是十分的落寞。母亲说,那时候她已经注意到父亲。她所租住的地方离父亲所在的工地只有两百米远,从她那里到工地是一段平缓的下坡路。她每天午饭后都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年轻人把一辆比他还脏的自行车推到她楼下,然后坐上车一路溜驶下去。那辆自行车没有链子,也没有脚踏。那个年轻人不厌其烦地重复做这样的事,就像是西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把巨石从山底推上山顶,再让其滚下山底,然后再推上来,再滚下去她只看到那个年轻人长得十分削瘦,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父亲后来告诉她,那辆自行车是一个工友从垃圾堆里捡来准备卖作废铁的,因为中午的阳光接近于温暖,所以他骑上它来兜风。父亲说,在阳光之中迎风而下,感觉接近于空灵,可以白日做梦,想到很多事,也忘掉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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