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线红线

    　　 001

    也不需要相信，我就跟他相遇在这片荒凉得沉默的球场上。球场上的白线，是跳进我眼中的唯一颜色。深重的白，与他敞开衣领的雪白衬衫相映生辉。我看见他浅浅栗色的细碎头发的边缘，绷紧着金色的光带。没有任何闪动，静谧得像另一个宇宙。

    我与他对视。等待着他发言。薄薄的唇，固执地凝在半空中。空气是如何冰冷，我已记不清。

    你来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的目光有点倾斜。恍恍惚惚。

    天黑了。

    我知道。

    一起回去吗？

    没这个必要。他是决然地转身了，背上印着几个灰黄的篮球印记，被人狠狠地砸上去的烙印。

    你被他们欺负了吗？我有点想扑上去的冲动。

    不关你的事。他冷漠地回应。

    不关你的事。重复一声，音调低沉了许多。眼睛与眉毛被头发安静地覆上，表情里尽情流露孤独。

    似是无言转身，我与他在站在同一条白线上，白色的罚球线，这是第几次？我记不清了，我的记性不好，不需要记得那么多。

    我的身后是他，他的身后是我。瞬间的面对，与永远的背面，成为高中二年级的一个起点。

    我再也不打篮球了。他说。

    嗯。

    你说过，如果我还打篮球，你就不理我了。他说。

    嗯。

    事实总有意外。一切的风声都像是擦边的球，我跟他的缘份，突然间消失在那直干冷冬天的午后。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是不想让他去打篮球，只是看到他心痛了。那个阳光般微笑的孩子，在记忆的碎片里攸忽地消失了，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寂寞，让他的笑容，突然谈化成为了一个过去，像褪了色的相片。

    我没有忘记啊。我们相识在幼儿园那个矮小的篮球架下，也是在那条深白色的罚球线上，我们面对面，微笑。

    我没有忘记啊。我一生当中见到的，最干净，最纯粹的笑容。我最想一辈子看到的笑容。

    我没有忘记啊。

    002

    安达看到了一个曾经被称作神话的东西在流岁里消失。他依旧在细细的海风里散步，只是不再跟我牵手；他已经不再打篮球，但是手上的白色护腕也从没有卸下过。他依然会失落在问我，相原，你究竟在想什么？

    风声再起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声音好遥远。

    什么时候起，那个在球场上奔忙的安达町成了这样的一个老老实实地穿黑色校服的高大男生，什么时候起，他没有了简单的笑容，什么时候起，他沉默得像一只山羊。什么时候起，我已认不出他。

    我看着他飞扬的衣摆，在海燕飞过的长空里留下凌厉的影子，那样，陌生。

    我们生活在市环三十二目丁的西区，篮球，几乎是每个人都玩的东西。但是西区的篮球充斥着的，更多的是暴力与功利。

    我只是不忍心告诉安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华丽的街头篮球成了一个又一个赌场上的赌注。一局，又一局，他还没来得及发觉，就被人盯上了。

    第一次，他满面是血地出现在我的公寓前时，我能说什么。

    不要再打蓝球了，就算我求你。我跪在他面前，仿佛抱住了一团冰冷的空气。

    相原，我今天这个样子，不要告诉我的家里人。

    安达，听我说一句好不好？就一句。

    明天的比赛，我还是会去，不管结果是怎么样的，我去。

    安达。

    别吵我，我要睡了。

    我觉得房间里好空，我觉得安达似乎会成为我注定失去的东西。

    相原，你会打篮球吗？

    会啊会啊，我们西区的人都会。

    相原，篮球不能这样打，这样太粗暴了，哪里像个女生啊。

    啊？

    篮球是要讲配合的，并不是暴力啊。

    啊？

    这样温和的篮球，是他教的吧？泽平高中部男子篮球社社长安达町。安达，町。西区三十二目丁，在彼时相遇，我与他对峙着，守着蓝天，背景很空，很空。

    整个球场形成的平面在倾斜。累一点，心痛一点一点。

    003

    某一天开始，你可以爱我。某一天开始，你也可以恨我。某一天开始，不存在的一切变成了永恒。某一天我跟安达成了两个平仄相宜的音符。不再交鸣。

    只是不想再记起罢了。早春相遇时，我还是一个多么粗暴不讲理的女生。

    只是不习惯跟他背对背罢了。我不敢告诉他的是，我转身的刹那，空洞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啊。

    只是不相信他会离开，所以，自私地把他留在身边了。

    只是因为自私罢了，却禁不住远离了。

    那时候，我开始看见安达跟不同的女生交往，眼睛里挂着迷离的笑，就些细碎的伤痛像盐一样撒在撕裂的伤口上，被盐粒叮咬的痛楚，像从哪里涌上来的冷艾。

    安达，还是黑色的校服，高高竖起的衣领，露出洁白的衬衫。还是敞开的领口，干净的发稍触碰着深黑的肩，整个人，像是初冬的一道阴影。

    安达，我不说，你永远不会知道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

    町。

    咦？

    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叫你吧？

    我想，你还是叫我安达好一点。

    是吗？

    那么安达，你离开西区吧，去神奈川，这里没有篮球，你知道这里是怎么样的，安达，你听我说啊

    仿佛，只有风声。安达是不会逆风的少年，他跟着风声一起走远了，速度很快，我的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

    相原，你别搞错了，是你让我不要再碰篮球的。他在风影里映下一个侧影，剪碎了，一些回忆。

    如果你还打篮球，我就再也，再也再也，不要理你。再也我说过吗？我说过了。好累，不管是眼睛，还是心灵。

    白色，黑色的，残影，好刺眼。

    004

    世界突然空寂了。我依然走了安达的左后方，从不曾超越。他让我跟着，仿佛透着冷漠。

    她是谁？

    是我朋友。

    朋友啊？

    是的。

    他的回答总是很笃定，沉沉地落着步子，不回头看我。我只看见他淡栗的鬓发，直直地垂着，直到掩住所有的表情。

    朋友，这两个字有点芒刺在背的感觉。

    我最最最喜欢相原了。以前的安达，是这样说的。

    最最最。有好多啊？

    唷。

    黑色的机车停在我面前，车上的少年取下头盔，用力地甩着头发。眼睛在阳光下折射出锐意的光芒。

    我抬头看他一眼，匆匆低头。

    修长的手拦住了我。

    别那么冷淡嘛，好歹也是搭档。他笑。

    谁跟谁？什么跟什么？我瞪视着。

    上来吧。聊聊。他霸道地抓住我单薄的手。

    挣扎，依旧怒视。然后被强行载上了车。我拼命扭过头，看着校门口的方向。

    喂。他粗鲁地把头盔罩在我头上，视线瞬间被屏蔽了。只是瞬间的工夫，我看见安达白色的衣角，隐匿在朱红的门柱后。

    他看见了什么？误会了什么？不重要了。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就是出不来。哭不出来，只好拼命地咳嗽，用力地，想把心脏咳出来。

    吱——

    机车停下来了。少年用力按了一个我的头，笑着。

    白痴。

    递过一罐饮料。

    我迟疑了一下，没接。

    白痴，是可乐。

    我咳嗽你还让我喝这个。

    喝一下不会死吧。

    要是真死了呢？

    要是真死了，大不了我把我的命赔给你。

    你的命不值钱。不值钱。

    我哭了。喉咙里呜呜噜噜的。真难听。

    还是用力地按我的头，不过轻多了。我看见他手上那根红线，是以前的那根。头一次为安达加油的时候，我戴过的头巾。

    你叫什么名字？我抬起头。

    远野和臣。他在我身边坐下。

    好正式的名字。

    是么？

    他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睛里露着迷茫。

    005

    泽平高中对深田高中。男子组半决赛。

    远野是穿着火红球衣上场，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是嘴角洋溢着桀傲。目光澄清地望着安达，用力握了握右手的护腕。擦肩而过，没有迟疑。

    你应该去神奈川县，我们西区的人不会打球。很报歉。远野燃烧着斗志。

    形状各异的不良少年，组成了深田高中的男子篮球部。社长是远野和臣，远野道场的唯一继承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远野的名字也许是因为目光全都集在了安达身上。

    安达，要赢啊。

    嗯。

    安达

    啊？

    这个给你，加油。我取下头巾。血红的，深刻的祝福。

    要赢。当时的我，怎么能那么愚蠢？

    市环三十二目丁的西区。以暴力街头著称的地域，谈什么篮球，谈什么输赢？

    上半场。

    七十六比七十，深田高中差三球反抄。

    交换场地的时候，远野似乎是故意走过我的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红线。他说。

    代表的，似乎不止是祝福。他说。

    红线代表什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它现在在安达手上。

    没有预料到外边发生了些什么。似乎听见有人震怒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就连泽平高中本部也对这场球赛的局势有了不满。

    安达漂亮地闪过远野的防线，球，脱手。

    三分！

    全场安静。

    没有喝彩。

    安静得像一场不可预计的死亡。

    远野叫了暂停，部社经理丢来了毛巾。远野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喘息，身上的热力很快逼紧了我的神经。

    他们在赌球。他小声地提示我。

    胜负都在我身上。他自信地露出阳光地笑容。他蓄意地看了安达一眼，笑。

    安达町。敢不敢跟我赌？

    什么？

    赌你手上那条红线，怎么样？

    似乎没有拒绝，是默许。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说声不。

    可是没有。

    太阳落下，语言，声音，或者什么都没有。

    006

    安达输了。

    他默默地取下了手腕上的红线，递给了远野。

    没有说话。

    走出球场后，突然被几十个人围住了，有人推倒了他，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拳一拳。

    他让他们输球了。

    他输了。

    007

    如果你还打篮球，我就再也，再也再也，不要理你。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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