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的变迁

    　　“嗨，快点儿快点儿啊，等下人来了！”站在树下的我焦急地催促树上的玲玲。被玲玲捋掉的几片苹果叶分别掉在我的头上和脸上。我恼怒它们不是苹果而只是苹果叶，不耐烦地随手拂开它们，并说了一句讨厌。

    “哎呀，你别催好不好，魂都吓掉了。”玲玲一边在树上巡视一边回答，眼珠子转得像早晨的芭蕉叶上随风滚动的露珠。

    “那你快些嘛！”我看看四周，心里很急燥，为苹果不落下来而苹果叶陆续落下来。

    “嗨，递一个木棍给我。摘不到耶。”玲玲的声音比我还焦急。我知道她像猫一般敏捷像老鼠一般胆小。

    我快步从旁边的一堆杂木中找到了一条细木棍，踮着脚递给了玲玲。随着树叶的唰唰响声，一个接一个拳头大小的苹果噗噗嗒嗒地掉在地上。

    我像个饿死鬼面临一桌美餐一样贪婪地弯腰，和从树上爬下的玲玲一起，三下五去二把落在地上的苹果收拾个干干净净后，一溜烟逃走了。

    我们来到一个长满枯蒿的小沟沟里，把枯蒿踏倒了一大片后，坐在地上清点着我们的战果。神情满足得像一个国王从铁马金戈中平定了十万江山。

    “真好吃，真好吃！”玲玲一连咬了几口并迅速咽下去时说，烂了的嘴角有青苹果的汁液溢出。

    我几乎不相信我一下子能拥有这么多的苹果，虽然它们都是未熟的青果，青得像青橄榄。我几乎是颤栗着把苹果送到嘴边，战战兢兢地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疯了一样地咽下去。感觉从没有过这样的幸福时刻，那一瞬间获得的快感几乎想跳起来高喊，告诉整个世界。

    这是我儿时生活的一个片段。那偷来的苹果成了我记忆里的圣果。那酸酸的滋味一度酥软了我幼时的筋骨。

    小时候，我家在农村。由于父亲常年患病，于四十多岁上已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家人的生活担子死死地砸在母亲柔弱的肩上，我们的生活自然难以想象地拮据寒伧。在我的记忆里，一年最多能吃上两次苹果。

    第一次是秋季，苹果熟的季节。我们城里的一家亲戚去我家串亲总是拎好大一包苹果。那时，只要见到拎苹果的那家亲戚，我的兴奋度绝不亚于吝啬鬼见到了财神。于是，在日长月消间，我和我的姐弟盼望秋天的心情像在黑暗里摸索的人期盼星星期盼月亮。我像朝圣的教徒一样期盼那家亲戚会在这个季节里突然光临，我以几近祈祷的心情向天主祈求，祈求那个几近辉煌的时刻能快些降临。期盼那圣物一样的苹果快些来到我的手上。他们拎来的苹果对我来说就如同虔诚敬奉神灵的人沐浴了菩萨的祥光普照。这件期盼成了凌驾于我童年天空中的一道旎丽彩虹。它会在数不胜数的漫漫长夜里发出夜明珠般夺目的光。

    鉴于儿时那初次尝到苹果的可堪雕琢的记忆，我对酸苹果的感情自然不菲。

    这种对苹果的期盼同样也成了我和我的姐弟盼望除夕到来的兴奋中的兴奋。

    除夕的晚上，爆竹声和喜庆的音乐声旗帜一样挂满那朔风凛冽的天空。父母亲宽宏大度地拨开集年的阴霾，在分发给我们一年一度所添的唯一一件新衣服时，幸福感挤满了我们小屋的所有空间，把寒流毫不留情地驱逐到屋外，飘散在远远的雪幕里。

    “听话啊，今晚一人一个。”妈妈说，妈妈的头上依稀缭绕着厨房里弯弯曲曲升腾的白烟。妈妈眼角的皱纹很明显。

    我们肃穆地站着，小心翼翼地从妈妈手里接过那上天赐予的“恩典”心驰神荡地摸着摸着，爱不释手。

    妈妈把苹果递给我们后，怀着虔诚的敬意，把几个又青又红的苹果放在供桌上。供桌上的供盘里放着两只大红蜡烛，在蜡烛摇曳的光影里，苹果熠熠闪耀着圣洁的光。它们闪耀的光把破败的屋子照亮，它们散发的香味强烈地刺激着我们的味觉。我们热烈地咬上大大的一口，鼓着腮帮咀嚼，心花怒放地感受着那脆生生的，如同掰断了白菜帮子般的响声那声音盖过了芸芸众生的欢叫和喜庆的爆竹。

    我想，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时代，苹果的魅力对于大多数平民家庭来说，就是那样的锐不可当。

    父亲终于因病早逝，终年五十三岁。这使我至今想起他，便为自己未尽过做儿女的孝道而深深的自责。父亲一生受尽了苦，在我的记忆里，他可能连城市的灯红酒绿都没有领略过。我甚至不知他的一生中，有没有吃过十个苹果。

    时间的流逝飞驰电闪。我在城市孤舟般的飘泊中，妈妈随我生活了一段时间，依旧没有得到过我太多的关怀。我总在为生计迫于奔命。在和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总是体谅我生活的不易，一贯的省吃俭用。吃苹果对她来说似乎还是一种奢侈。如果我买回了苹果，她依旧是舍不得吃。她一生吃到的苹果恐怕也是可以计数的，还总是拣她的晚辈们吃剩的或认为不好吃丢在一边的吃。为此，我感到深深的歉意和伤害，为自己无力改良生存环境。

    纵然生活艰辛，但小时候那种吃到苹果时的严肃、圣洁、爽心、惬意，而今早已进入蹉跎岁月深处的怀念里了。而现在的小皇帝们守着整箱或整包、整篮的苹果漫不经心地咀嚼着，你从他们的小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自豪感、幸福感。苹果只是一个几乎与馒头或面条等同的东西。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它使我于今天吃苹果时，再也找不到儿时那种特别的荣幸和甜蜜感。而有一点没变：对酸苹果情有独钟。因而我总想把那份遥远的甜蜜雕琢进逝去的时光中最为可堪回忆的部分。在心里培植一棵珍惜眼前幸福的菩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