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修车人

    那个在街边的修车人，我早在十多年前就看到他了。确切地说，刚看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修车人，他是修车人的儿子。

    那时候，这个车摊儿的主人是他的上了年纪的驼背父亲。有一天，他父亲身边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就是他。他的父亲在埋头修车的时候，他打下手，随着他父亲用严厉的口气发出的简短指令，把所需要的工具或零部件机械地一一递过去。工具不很多，就是扳手、改锥、木锉之类的；零部件，也是脚蹬子、轴承珠子、车锁、车筐、螺丝等等。这些工具和零部件就在他们的那辆旧人力三轮车的车厢里，或者散落在地上，很快就便找到。没活儿的时候，他的父亲便在旁边的一个摊儿上和别人热火朝天地下象棋，他便安静地缩在一张黑黢黢、油腻腻的帆布凳子上，一边扣着手上的油泥，一边用眼睛向街的对面望。

    街对面的一所中学便在他专注的痴痴的目光里。平素里，学校很安静，高高的铁栅栏门紧紧地关闭着。只等到了放学的时分，里面便开了锅似的喧嚣起来。不一会儿，像一座堤坝决了口，散了学的学生便从学校的大门口蜂拥出来。看着那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穿着整齐校服的城里孩子，他的目光里便常常掺和了些许的羡慕和无奈。

    过了些时日，这个孩子已不再局限于做那些找配件、递工具的小活儿了，他能帮着父亲把那些扎破的轮胎拆下来，拧螺丝、砸铆钉这样的力气活他也能作了。本来自行车的机械构造就不复杂，所以，又没过多久，在他父亲欣赏的目光里，他已完全掌握了维修自行车的全部技术，而且，干起活来，看上去比他的父亲更麻利。

    日子过得很快，街边上原来的那些小洋槐树长成了碗口粗细的时候，树冠也变得大而密实，把那个自行车摊儿遮在一片树荫里。他的父亲已经看不到了，许是老的不能做事情在家里休息了吧，现在他是车摊儿的主人，是名副其实的修车人。他像他的父亲那样的姿势修车，像他的父亲那样嘴里咬着烟卷和来修车的人讨价还价。他时常穿一身厚厚的沾满油污的灰色劳动布工作服。他的手看上去是粗糙的，指甲缝甚至连手上的纹路里永远都是黑黑的油垢。他的个头似乎也长高了一些，身体看上去很强壮。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脸上的皮肤晒得黝黑。没活儿作的时候，他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凑在旁边的人群里下象棋，依然是安静地坐在那张看不出底色和图案的帆布凳子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学校。放学的时间到了“哗”学校大门里面涌出来的还是年岁不大、穿整齐校服的城里孩子。他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孩子，只是眼神里已经没有了羡慕和无奈，是漠然的。

    几年来，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守着他街边的车摊儿，直到不久前的一天，杨花满街飞舞的时节，却不见他出摊儿了，而且是一连十多天都不见他出来。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在意，我是在意的。这个车摊儿连同它的主人在我的路经的视野里已经存在了十多年，忽地一天不见了，感觉街边的那块空地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再见到他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他的改变。他的头发梳理得顺滑了，身上穿了一套崭新的绿色老式军装，脸上一扫原先的漠然，洋溢着幸福的表情。他的那辆破旧的人力三轮也不见了，换成了一辆新买的红色的机动三轮。三轮车厢上的工具箱也是新焊制的，刷了黑红相间的油漆，里面的工具和自行车零部件摆放的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最大的一个改变，便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修车人看着她的那种亲昵的眼神，很显然，这个女人是他新娶的妻子。

    这只是一个极普普通通的女子，头发很随意的梳到脑后，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气色和气质都很一般，看上去有些土气。身上的那套土灰色的涤卡工作套装，将她本来不高的瘦弱的身材裹得更显娇小了许多。

    他在修车的时候，女子的角色就像他小的时候在父亲面前那样，给他递工具、找零部件，只是他对女子说话的口气和当年他父亲指令他的口气是不一样的，更多的是商量的味道，语调也是低柔的。女子很勤快，也心细，在他埋头修车的时候，便默默地整理工具箱，归拢地面上散落的物件，把小小的工作场地摆置得干净利索，好像是在收拾自己的家。

    没活儿的时候，他们便坐下来休息。那张帆布凳子现在是属于女人的，修车人席地坐在她的旁边。修车人头靠着他妻子的肩膀，女子的头搭在修车人的头上，两个人紧紧依偎着，彼此间并不说话，眼睛都望着对面的学校。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凉意，这样的依偎，在我的眼里是街边最感人的浪漫，而在他们心里，或许只是想着能为对方传递过去自己身体的一点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