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不识字的人对书会产生一种敬畏的心理。在他们的眼里,那一个个方块字代表了体面、心理优越等等让他们企羡一生的东西。因为种种原因,他们错过了读书的机会,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女身上。拥有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再穷的家庭也会过得盼头十足;相反,孩子成绩一塌糊涂,即使家长目前再风光也活得底气虚弱。
在这种人心背景与环境下,一个识得汉字读得书本的人,会受到另一个群体格外的尊重。于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说书成了一道火热的风景。
这里所讲的说书,有两种形式。
一种是比较简单自由的,识字者皆可担当说书之任。我的爷爷便是此中高手。他的一生唯有那架老式木柜里的几本小说可以拿来在众人面前炫耀。冬天的暖阳下,树枝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几只鸡在门口闲散地度步。窗外是白雪与金光交织的世界,瞄一眼,心就能扑通扑通地感受到春的临近。
爷爷在屋檐下刚刚坐定戴好老花镜,旁边就围拢了几位满脸沟壑的老人。等奶奶布置好板凳,散完茶水,爷爷就开始说书了——用一种纯粹地道的方言去释放书中一个个方块字连缀起来的世界。听众的圈子会越来越厚,笑声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间断爆发,有的人口水吊有半尺长自己却浑然不觉,有过路者忘了正事而迷恋其中。
那时的爷爷是他们心目中一个轻易不敢触碰的圣人,而奶奶,虽然人过五旬却仍然经常望着爷爷脸红。会说书的爷爷,满足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在那个年代最大的虚荣。
另一种说书却是比较正式的,非有此特长者不能胜任。说书者需得博览群书,且需记忆力超人。在农村,说书的人一般以说书为副业,其收入甚至不比种那几亩薄地低。
农忙季节结束,或是大忙还未开始,是说书人“业务”繁忙的黄金季节。家境稍微宽裕者,或是听书成瘾的一帮人,会在这个时候携着烟备好酒请说书人上门。那说书人平时与大家没什么两样,都是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这个时候,受了邀请的他,眉宇间自然地流露出几分得意,即使与平日里好得共裤子穿的人见了面,也少不得摆两分矜持。
但是没人笑他,也没人说他过分。因为他的确说得好。在堂屋靠上方的饭桌旁,他站在一家之主坐的位置,左手执唱板,右手捏鼓槌,两种简单的乐器却能与他的如簧之舌融为一体,那唱板与小鼓时而激越,时而散漫,激越时有如千军万马急风烈雨,散漫时又如野鹤闲步弱风拂柳。听的人便如醉如痴,跟着唱板与鼓点一路行走江湖,过关斩将,心里痛快嘴角便开了花。书说到紧张处,全场鸦雀无声,每一声唱板与鼓点都让人跟着吊胆提心。所有的人都望着说书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脸上粘有一颗饭。
中场也有休息,听众在鼓板息灭之后半响无声,仍然沉浸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那里有金戈铁马,热血喷溅,那里还有英雄与美人,儿女情长。东家会在这当儿给说书者做上一顿可口的佳肴,说书的人也不客气,众目睽睽之下大口吃喝,心安理得,有滋有味。下半场开始的时候,是说书人最见功底的时候。他会就着刚才大家听书的情景及东家的饭菜说上一阵快板,照样有板有眼,手下嘴上都不含糊。
终于散场了,如果还有“下回分解”听书者会诚心以待,倘若正式结束,众人会感慨评论。在那个娱乐贫乏的年代,说书,成了众多老百姓每年翘首以待的精神大餐。岁月可以沧桑,青春可以枯萎,但是说书,在有几代人的心中,却早已成了一泓清泉,永不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