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你知道本姑娘是谁么?”外面像是被掀开房顶的瓦砾,一阵乱响。木樨嫌恶的挑眉。这世道真不太平,全是仗势欺人的一群豺狼。
不料朝门外一看,却是芸羞公主。
她身披银狐大氅,眉眼间尽是泼辣。身旁一个老奴,木樨知道他是宫中最厉害的公公,在皇城内辅佐了两朝。另一个是个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挽着两只圆髻,一边一个。连巫山雪娃也被宫中收纳?看来皇上也知道黑云压住皇宫,城欲摧了,不远了,不远了。
仿若是一个嫩娃儿,冷眼盯住那个掌柜的,咄咄逼人,教人哭笑不得。雪娃尖了嗓子问“你这里真没窝藏罪犯,没见着可疑的人?”
掌柜哭丧着脸“小姑奶奶,我这一个小客栈哪有那样的胆量。这里都是些清白的客人,基本上都是走山道,累了倦了,要歇脚的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掌柜接着说“有一个姑娘带着一个公子,公子好像受了伤。”
芸羞公主眼蓦地亮起来。“那他们人呢?”
房门是被踢开的。床上似乎是两个人,被的一角露出黑瀑似的青丝,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一只雪白的手一颤,赶紧拉下帘子。芸羞连忙转过头。嘴里嘟嚷着“弄错了吧。你这个死小二。”伙计摸不着头脑。平时怎么没看出他们还有
小二连忙跟了去“姑娘,我没弄错呢,他们真的是”芸羞急急的跺脚“你这张烂嘴,撕破了才好呢。真是,真汀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绝对不是”芸羞满脸通红。好像有一个人在和她争论一样。
店小二更纳闷了。
“掌柜的,我家姑娘累了,给我准备两间上房。”一直沉默在芸羞身边的老奴突然开了口。
进了屋,芸羞道“谦公公,你本不愿随我胡闹,怎么现在要在这住下?你不怕父皇寻我?不见我人,拿你问罪?”
谦公公一脸恭敬“公主捉贼人心切。皇上他”
“够了,父皇派你潜伏在我身边的吧。于我而言你就是奸细。你明知道我喜欢真汀哥哥,我怎么可能真要捉他。我要救他,你听明白没?”
谦公公仍是谦卑的站立在旁,整张脸像是镶嵌在石柱上,冰冷没有生气。
“老奴伴公主左右已经十年了。皇上那边的事老奴是插不了手了。那是刑部的事。只是想,公主在宫里闷坏了。想必在外歇息透气赏玩风景也好。老奴虽然老了,但是一身老骨头保护公主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几年朝廷内忧外患。不是邻国在边境捣乱,就是各地王爷蠢蠢欲动。而皇上却终日厮混于后宫,淫靡之致,这一代的江山风雨飘摇了吧。谦泽知道自己的能力尽了。
十七年前,芸羞的第一声啼哭,在雨夜里分外清晰。谦泽看着粉雕玉琢的娃儿踢着两只小脚,内心涌起怜惜疼爱,便决定用尽残生来呵护这个小公主。
“哎,那个芸羞怎么竟找到这里来了。”真汀苦笑“那个丫头,找不到我估计她不会甘休。”
“你认识?”木犀声音犹如沏的茶瞬间冰冷。
“恩,”
“她要抓你?”
“不是。”
“那你躲什么?”
真汀没有回答。
木樨说“你毁我清白。”
“姑娘,”真汀口吃起来,断不会觉得木犀会冒出这样的话。
“那丫头会拆了整个客栈。对不对?如果她认定你在这。这几百里之内也没别的客栈了。”
真汀陡然看见木樨露出的半边肩膀上,是星星点点的桂花,一时怔住了。小时候在姑娘溪的那一幕,见过,见过真的见过。那个姑娘,也像木樨现在这般大吧。在溪边梳着如云的一头长发,水中的影,只是看不清她的脸,唯有肩膀上那微密的花朵以及她身上的桂香留在记忆中,是根深蒂固的。
“我走了,你没有事就好。”木樨说的很轻很轻,轻到对方没有听见。
芸羞无聊地拨弄着灯芯,心思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芸羞:
那次调皮,偷偷溜出宫,感觉身轻如燕,皇宫内积郁的污浊,在这澄明清风之间顷刻化为乌有。然而我不知人心深浅,竟然跟着一个老婆子左右八拐,到了一个昏暗的巷中。原是绑架的土匪。我挣扎至渐渐瘫软。忽地一阵柔光。我落到了一个厚实的臂弯里,定了心神,方知自己竟在屋顶上。这难道难道就是谦公公口里的侠士,剑客吗?
那是个修长英俊的男子,只是冷漠了一点。任凭我怎么问,怎么缠,不多不少就是一个字“恩。”当真要被他气死。可是他真的很好看,与宫中的王孙将相不同,他不霸气,没有书生的腐朽优柔,没有灵掷小皇子的脂粉气。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终日与宫女厮混,想必他不流连烟花生色。只径自那一站凝思。那正是我要的人。
从此留连他的气息。他身上有芍药的味,那么淡淡细细的苦,慢慢扑来。一个男子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味道。后来知道那是瑶妃的芍药,枯萎地贴在他的怀里,便是不离不弃。那是他心爱女子的芬芳。可是瑶妃不是我父皇的女人吗?
那个女子沉沦在我父皇的甜言蜜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美丽谎言之中。堆砌出的富贵权利迷了她的心窍。她不配再拥有真汀的爱情。当她恶毒的眼神落在那个番外佳人的酒里。我知道她犯了错。可是我没有揭发。她是我爱的男子曾经心爱的女人啊。
真汀,我要你爱上我。我十七岁这年立下的誓言。
可是那城头三千利箭,黑压压的一片云,他究竟挡了多少,我不知。我哀求父皇,是个将才,杀不得哀求渐渐湮没在父皇的大声叱呵中。父皇从没有对我这样凶过。我要的东西他从来都想方设法给我。可这次他断然拒绝。我只想要他活着,活着啊。
“我的父皇,我只要他活着。”
“我儿。你这是为何?他胆敢抢瑶妃。这逆我之人,怎可放过。杀无赦。”
“我的父皇,他是你皇儿心头的恋人。您是横竖拿一把刀架在你女儿脖子上。”
父皇气的瑟瑟发抖“不孝皇儿。”紫定金炉的烟映着父皇的愠怒,他不明白自己宠在心头的皇儿为了一个贼人,竟然如此固执。
日日夜夜如蚁啃噬。
真汀,天下第一名剑的真汀公子怎么会轻易倒下,他负了极重的伤逃出城外。
我不能让他死,不能,我要他用他的余生来爱我。可是他在哪?
第三节
青瑶感觉自己很冷,很冷,这是什么地方?茫然一看,周围都是水。嘴里喊着我不要,不要,我是魂魄了吗?可是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唤。周围骷髅们在冷笑。阿,阿,这是欢乐的殿堂。
“啊”青瑶惊叫,看见木樨美丽的眼眸逐渐暗淡。
“青瑶,为何不听我话?”
青瑶抓住木樨的手,说“鬼,鬼,你这里有鬼,真的,真的绿色的脸,绿色的眼睛,还有水底很冷。水藻颤着我的手臂,好疼,好疼”
青瑶说“木樨姐姐,你看,都是我身上袈裟惹的祸。”
“冷袈裟?”
这袈裟怎么会在青瑶的身上?
七百年前,守妖域的四方神之一雷和真阳失责,导致世间魑魅魍魉横行。玉皇大帝遂向佛祖求助,佛祖派了一个修炼不到五百年的小沙弥去对付那些妖魔,结果他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佛祖大怒。将之困在洞庭湖三百年。佛祖命雷和真阳收回那件袈裟,不料他再一次失职。没想到居然,居然在这里。青瑶和这袈裟有何渊源?
“哎。”木樨双手合十“大师,你在这里也有三十一年了。三十一年你的心还未平静下来吗?”
“仙子降临,老朽失礼。只是仙子误会了。”
“大师,不敢。我不再是当年天宫的折桂。我原只知你是个不甘心的游魂。不想”
“老朽并非害了青瑶姑娘。只是在它是这冷袈裟的主人啊。我等了三十一年,我的亡魂固执的守在这里。哎,我可以离去了。”
“噢,大师,我不甚明白。”
“青瑶是那个小沙弥的转世啊,她留恋红尘几世,也该斩断了。你可知,沙弥爱上那妖魔之首啊。”
“妖魔之首?”真汀,你也有过这样的身份啊。
青瑶一径的在呜咽。
“它像一个诅咒,我夜夜梦到自己在水中,一刻也不得安宁。很多很多的骷髅。它们都恶狠狠的看着我。看着我。要把我吞噬。”
青瑶: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袈裟不仅在肉体上伤害我,在精神上也折磨我。我好像杀过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全变成了骷髅,向我索债。
我仿佛看到父亲当年指着姐姐泠瑶漫骂的情形。姐姐半跪在地上,头发连同血纠结,像孔雀开的屏,鲜艳,骇艳,惊心动魄。
父亲咆哮,手里的长剑托起姐姐的下颌“你不答应,是么?”姐姐的目光空洞无比,她好像看不见父亲。她任由父亲的剑一点点逼近。
“父亲,不要啊,我代姐姐进宫,姐姐有爱的人啊。”
“妹妹,妹妹”那红颜泪,那漫天飞舞的雨丝,那汀郎已被姐姐泪水打湿的漫漶不清的信笺。
姐姐,我对不起你。
我妒嫉汀郎的眼睛里只有你。
其实你和汀郎偷偷约会的时候。
我早已经看见了。看见他他的眼睛,那样清澈的目光,凝聚在你的脸上。那样温柔,像姑娘溪边的水。
于是我偷偷在城头遗落你的一张画像,谁都知道我的姐姐倾国倾城啊。
终节
镜像。
我又回到了天宫。望着镜子里这一晃而过昔日的情景。汀郎,汀郎,你可知。你当日见到的泠瑶是我的化身啊。赠你芍药,与你云雨,对天盟誓,都是我。
我苦苦哀求让父亲不让进皇宫,我知道你在屏风后看着我,我知道你为我而感动。
你可知,姑娘溪边一见,我千年的真身,在那一刹那就破了啊。
百花仙子没有错。
我固执的认为她错了。
那个女子和你当初是肺腑之言,只是她叫木樨,木樨。
我灌你亲自酿的桂花酿。你说,木樨,我爱你。
你醒了,却说,泠瑶,我醉了啊,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幸福,连醉也是。
我镇定的救你出城,为你上药。听你声声唤着泠瑶。
我愤怒了,毁了那个名字在你心中的分量,我把它变成了爱慕虚荣,变成一点恶毒在你心头。
那天,我与你细说,带着妒嫉。我突然妒嫉这个名字。真正的泠瑶生来就是妃子的命啊。只是你的肉眼凡胎怎么能辨别的清。为了宽慰你,我假装是从宫里跑出来,告诉你我是被逼。你和她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
不过,汀郎,我终给你安排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芸羞,那个为你立下誓言的芸羞
你也为她立了誓言“芸羞,从此,我们隐姓埋名,生生世世。只在这姑娘溪边。”也不枉费芸羞对你的一片真情啊。可是
汀郎,你何苦折磨我,姑娘溪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啊。你怎能?
那一刻我的心有多痛。
汀郎,对不起。
那一场亡国之乱
我的私心让泠瑶按着她的生死簿活到她的二十一岁。
看着你抱着瑶妃痛哭不已
那个女子
你有没注意到。她的肩头并未开满芍药。
你可知,与你盟誓的那个人,她的肩头萦绕着芬芳。你记不住我的味道吗?你说“我如芍药。”
芍药,你那么爱芍药,是因为你的母亲叫芍药。
于是满肩桂花便成了芍药,一朵一朵,你的唇落下。我的心在颤栗。
你口里的泠瑶其实就站在你面前啊。
只是她叫木樨。
青瑶,她在你七百年前是你的倾慕者,你却是女子,妖艳无双,你魅惑了青瑶。七百后也如此。
青瑶说“木樨姐姐,我看淡这人间。三千青丝涂增烦恼,不如暂断。”泪如断线的珠子。
“你的心真的再也容不下,这世间的情?”
“真汀容下姐姐的芳魂,复又接受了芸羞公主,我与他是不能交集的两条线。怎么说,我也欠了他。”
“苏子瞻在杭州的时候,听有妓女琴操颇通佛事,解言辞。游西湖之日,戏语琴操说,‘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当然恭敬。子瞻问:‘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误,遂消发为尼。”
真汀:
我的记忆里有花的芬芳,可是,我竟然分不清那是桂花还是芍药。好像都有,又好像只剩下桂花的香,深深的嗅了一口,便不记得芍药了,又或者只剩下芍药,泠瑶的白色芍药,浸染心头的苦,便也不再有桂花了。
那个叫木樨的女子,她肩膀上的桂花有一刹那间我看成芍药。
我知道我并不爱芸羞。
她像一个小妹妹,从我救下她的那一刻起。
只是朝纲紊乱。怕她做了冤魂,这一切都是她父亲的罪。何况她很爱我。这便是我们相伴一生的理由了。
姑娘溪。这里出现过什么?我与泠瑶在这里盟誓,还有芸羞。可是我总觉得我真正应该爱的人不是她们,从什么时候起我有这种感觉。
是因为泠瑶的死吗?
抱着她尸体的那一刻,我觉得好陌生,好陌生。
朦胧间飘过一个声音“对不起。”
如今姑娘溪边的水依旧涓涓流淌,溪边的草,远处的桂树,遍地的芍药一切,一切都像小时候。
那个女子,水里朦胧的身影
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