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的童年

上，尚未苏醒的父亲嘴里往外汩汩地吐着水。有人飞跑着去叫赤脚医生了，父亲有可能死去的。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死亡的伟大魅力。那个刚才还在会上高喊“不怕牺牲”的流氓，此刻竟然长跪在我半死的父亲面前，自己抽着自己的耳光，语无伦次地叫我父亲小爷。亲小爷好小爷你醒醒呀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要抵命的，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是畜牲，我愿意吃屎我愿意喝大粪，我无条件向你投降

    据说当年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小日本鬼子，一夜之间便和昨日的野兽嘴脸判若两人。某地街头，一位夫死子亡并惨遭鬼子蹂躏的悲愤欲绝的中国妇女，舀来一瓢大粪端给小鬼子，鬼子想躲。抬头看一眼一脸血泪的中国妇女，似一座仇恨的火山，鬼子将大粪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无论嗜血的野兽还是无耻的流氓，其骨子里的劣根性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父亲终于醒了过来，但从此之后便病病灾灾。五年后的秋天父亲死于肺病，医生说是老伤成疾。那年全国拉开了“严打”大网，阿宝这个作恶乡里，为害乡民的流氓先是拉在了网中，继而却因逃脱而最终漏网了。逃脱了法网却逃不了天网。恶有恶报，两年前我回家，看见脏兮兮的流氓一瘸一拐在街头，他的腿是被他儿子打断了，原因是他趁午睡之机偷喝儿媳妇的奶子。

    三

    没有了父亲的呵护，侍弄田地的担子便落在了我稚嫩的肩头，比如浇沙塘后梢的那片黄豆地。我给黄豆浇水的时候，弟弟总是屁颠屁颠像一只跟屁虫跟在我身后，娘让他给我做帮手，其实小小的他没少给我添乱。浇好了黄豆水，我有时便大着胆子下沙塘游上一气，游过沙塘那条著名的深不可测的“大沟”顺手摘几条充饥的黄瓜是常有的事。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摘得一个种瓜用稻草或稻秧掩藏在草丛里的黄亮亮的香瓜呢。

    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弟弟让我背他过“大沟”我逞能地答应了。背着他游到“大沟”中间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力不从心，死沉死沉的弟弟越来越像一座山压得我身上直往下坠，弟弟大概是意识到了危险，两只小手拚老命地勒住我的勃子，我打也打不掉，掰也掰不开，我的脚探不到“大沟”的深底，水像一伙蛮不讲理的盗贼蜂拥进我的嘴里。我和弟弟似两只缠在一起的秤砣向着水底沉去我灌了一肚子的水，我看到了一片冰冷的黑暗，我看到了黑暗里一丝异样的光亮，那异样的光亮诱惑着我向着小少根走去，我似乎还摸到了“水淹鬼”小少根的那双凉凉的毛手，我听到小少根在窃笑：终于有替身了，终于可以投胎做人了

    是庄上里号称“浪里白条”的小灰袋（因常尿床，他娘每晚放一只灰袋于他的裆部而得名）救了我和弟弟。前年回家，我看见小灰袋的儿子——酷似当年小灰袋的小小灰袋，带着一群孩子打光了我家杏树上最后一颗青杏，正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讨论着今晚的行动：“奇袭”王家桃林；“扫荡”李家瓜地。小灰袋和小小灰袋多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和水生啊。池塘边，瓜地里，一群娃，在嬉戏。父子两代乡下孩子的风景，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灰袋嗜酒如命，偏偏前年我回家给父亲挑坟请庄上人吃饭时漏请了他。外出之后，姑父打电话来说，没喝上酒的小灰袋哇哇乱跳，骂我们兄弟是忘恩负义之徒，逢人便说，他当年真不该救起这两个狗东西，并扬言要上我家老屋敲砖揭瓦以换钱补酒。

    灰袋兄弟啊，你的救命之恩我也许此生难报，但将永远铭记于心；可你若真要上房揭瓦，兄弟这厢作揖了，务请高抬贵手，毕竟老屋一砖一瓦乃兄弟之根；当然，这漏请之酒，不日兄弟定当双倍补上，到时准保让你喝个脸红脖子粗。只是，大快朵颐之后你不会又和上回一样在我的肩膀使劲擂上一拳，竖起拇指说：咱们兄弟谁跟谁呀？还是酒好？还是人好？！

    落水被救的当晚，娘唤我和弟弟回家吃饭的声音格外“亲切动听”我和弟弟到家时，娘竟破天荒地给我们舀好了洗澡水，看着我和弟弟脱衣进了澡盆，娘终于“图穷匕首现”了。娘抽出藏在门后的一把光溜溜的黄荆树条，向着我和弟弟赤裸的身子风暴般地抽来。娘真是用心良苦啊，惩罚的地点选在澡盆里令我们无处可逃。鬼精鬼精的弟弟当黄荆条刚挨着他屁股的时候，便预哭预喊了起来，他知道他一喊就会得到救护的。奶奶真的来了，奶奶张开老弱的臂膀，像母鸡护雏一般护住她的二孙子，对我娘说：你抽啊你打啊，要打就打我这把老骨头吧！于是，娘就把所有的愤怒、酸楚、屈辱、悲伤，还有苦闷，变本加厉地倾泄在我毫无遮拦的赤身子上。娘打我这个“淘气鬼”从来是不怕我死的。娘每一次狠命地下手，都让我身上暴起数道血痕。你这个逆子——叫你做“小水淹鬼”淹死，不如让娘给你打死！娘的“黄荆条挂面”直让享受这顿饕餮大餐的我鲜血淋漓体无完肤，直到娘这个“苦厨”手累了心累了方止。我始终没哭一声，我知道，我不能哭，我一哭娘也会哭的，娘一哭娘就下不了手，娘下不了手就解不了气，娘解不了气娘心里就会更苦啊！那回，娘为了给父亲治病，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小猪，走到沙塘埂上时娘摸了摸口袋，卖猪的钱幸好还在。娘说钱要是丢了，她就跳进沙塘里不活了。钱丢了，娘都不活了，要是娘用苦难用血泪用寡身守着的两个儿子“丢了”我亲爱的娘她还能活吗？

    夜里，一轮半圆的月亮透过老屋的土窗，抚摸我往外渗血疼痛钻心的伤口。娘唤我和弟弟的声音从沙塘方向传来，我知道，此刻的娘一定是左手端一掌油灯右手拿一柄筢子，在沙塘的水边扒着我和弟弟失落在沙塘的魂魄，边扒边深情而凄凉地唤着我和弟弟的名字。娘那盏举在手里的油灯在为我和弟弟归来的魂魄照路哩！——（家乡的习俗）落水的孩子人虽已回家，而魂魄还在可怜的“小水淹鬼”手里紧紧地攥着“小水淹鬼”不愿放下，那毕竟是他投胎做人的希望哩！唯有亲母的七七四十九声呼唤才能感动得“小水淹鬼”松手，放孩子落水受伤的魂魄回家。淡淡的月光下，沙塘浩浩渺渺，后山的松涛阵阵呜咽，水中的鱼儿停止了食草，岸边的狗儿几声轻吠，不知名的蛙儿在一声声地叫着苦啊苦啊苦儿呃，你们家来吧——儿呃——别吓着，家来吧——跟着娘家来吧——儿呃——和着月光，和着夜风，娘一声声泣血的呼唤是那么绵长，又是那么凄凉，一股不争气的泪水终于汹涌出我坚固的眼眶

    走到天涯海角，饮过江河湖泊，生生撕扯我心扉的总是童年的记忆。想起故乡，想起池塘，想起母亲，我的心头只有两个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