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晒、经常换,不让猪冻着,因为一年的开销就指望圈里的两头猪了。冬天床上没有足够的棉花被,母亲就早早用草绳和稻草编织“草苮子”厚厚一层,铺在床板上,再铺上棉絮,这样睡上去又软又暖,连梦都散发着稻草的清香味道。下雪前,母亲还要用这“草苮子”给青菜、菠菜、豌豆苗等盖上一层草被子,于是,不管积雪多深多久,我们家都能吃上绿油油的蔬菜。过年的时候,家里酿米酒,蒸馒头,那发酵的大缸外总是捆着一圈一圈稻草,冰天雪地时,孩子出不去,最喜欢倚在酵缸外的稻草上,取着暖,嗅着缸里钻出的香甜的味道,不时解开捆扎缸口的草绳,掀开捂着的棉被,偷看酵缸里的秘密,也曾因偷吃甜米酒而被大人拎耳朵。可那感觉,如同探险,神秘、兴奋且让我们不知疲倦,不怕危险。多年以后,稻草带给我的温暖慰藉与醉人清香,至今依然清晰如昨。
稻草编织着庄稼人的简朴生活。秋收过后,几乎每一根稻草都会被庄稼人拾回、归拢,杂乱的留着生火、垫猪圈,有的还用来喂牛、喂羊。整齐的,一般用来搓草绳、织草苮、编草席。母亲的手特别巧,还会用稻草编织多种家用“神器”母亲用稻草加上草绳一圈一圈编成大大小小的“拜垫”盖在坛坛罐罐上,像给塔它们戴上了好看的草帽。母亲把稻草的草叶去掉,只留下草芯,在房梁上垂下一根粗麻绳来,吊起板凳的一头,母亲拿着草芯坐在板凳另一头,就着麻绳、草绳和稻草,刻把钟就能扎出一把袖珍笤帚来,母亲用这稻草编的笤帚扫簸箕里的米面、粯子,扫柜子、箱子、床上的灰尘。直到现在,母亲还年年扎几十把稻草芯的笤帚,带给儿女们用,送给亲朋好友,多余的到集市上去卖。这笤帚精致、干爽、好用,但是我们大凡已经不用它来扫尘,只是挂在墙上当作工艺品喽。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煤球炉上刚煮好的饭放在一边,等菜炒好了,饭就凉了一半。一天晚上,母亲搬出一捆稻草开始琢磨,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坐在矮凳上,弯着腰、埋着头,稻草在母亲手里翻飞,黑魆魆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像在跳皮影舞,看着这影子的舞蹈我渐渐入梦。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一个圆圆的“大草锅”比家里的钢精锅足足大一圈,钢精锅里的粥饭从煤球炉上端下来就捂在“大草锅”里,盖上草盖子,这样,我们每天都吃上热气腾腾的粥饭了。母亲还会编织草鞋,稻草加上碎布条,编成的鞋子轻便、结实、防滑。围垦的那些年,每年都有“挑河工”住到我家,母亲就拿出草鞋送给他们,那些挑河的工人像得了宝贝似的,笑得合不拢嘴。有一年儿童节,我和哥哥放学回来,母亲像变戏法似的给我们各变出一个玩具来。哥哥的是一把小“手枪”我的是小丑娃娃,都是母亲用稻草和草绳编织起来的。虽然粗糙简陋,却足以让第一次获得玩具的我们欣喜激动,母亲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一脸满足的笑容,她那粗砺的手掌和手指蹭得脸庞生疼,写到这里时,有股钝痛从心尖开始,仿佛有粗糙的草绳从心头划拉了一下。那时不懂心疼,只晓得开心、玩乐,只晓得母亲的手无所不能,只晓得稻草也能华丽转身,变成孩子们宠爱的玩偶。
关于稻草的往事还有很多,有些画面,像存储在手机相册里的图片,一经点击便放大、清晰地呈现于我眼前。你看,你看——春播时节,庄稼人挑着整担的大粪送到待播种的田地间,那颤颤巍巍的粪桶上都会盖着一捧稻草,一来防溅,二来遮污,三来挡味,稻草可谓神勇;夏日炎炎,一块块油绿的稻田里,总有稻草人忠实的身影,一顶草帽,一把破蒲扇,鸟不走,它不离;秋收以后,田边路旁整齐的草把子如列队的士兵,站成守候的姿态,风既来,亦不倒;数九寒冬,鸡窝、羊圈、猪栏里,灶膛、茅房、漏风的窗户旁,随处可见稻草亲和的身影,春不来,它不走。
朴实无华的稻草,曾经是乡村大舞台的主角,曾经带给乡民无数的欢乐、温暖和生活的馨香。而今,它成了负担,成了累赘,当稻谷从收割机里流出,稻草便完成了它的使命。难以赴汤,不能蹈火,亦无法华丽转身,变成束物、避寒、清洁的用具,更无法化身鞋帽、蓑衣、玩具,只能在叹息中等待风雨侵蚀、腐烂,化作尘土重回大地。时间的车轮隆隆向前,经济的浪潮滚滚而来,总有些什么是要被碾压,被冲离,被替代,被遗忘的。只是关于稻草的往事,会在某个夜晚,被一缕青烟或是一星火光,唤醒、点燃,清晰如昨、温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