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没有找到回来的路,可我还是回来了,我是摸着一棵树的根回来的。我回到村庄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风也被树挂住了,只有狗还在狂乱地叫,它们被我吵醒了,可能有一茬人也被我吵醒,丢掉了梦。
没人知道有一个人从外面回来,村庄的人一直都在睡,他们大多在做着昨天做过的梦,也许有些人会听到狗叫,但他们绝对不会知道是我回来了,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做梦,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村庄忽然少了一个人,现在更不会知道,村庄忽然多了一个人。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的记忆还会挂在一棵树上,当初我离开的时候,父亲说要把那棵树砍了移走,父亲说,人都走了,树是留不住的,说不了哪天会有人砍了做棺材板子呢。母亲说,还是留着吧,有哪天要用,还可以回来砍。于是这棵树就留了下来,孤零零地留在了老屋的院子里,等待着我们回来砍。
我们几乎忘记了我们还有一棵树,好几年,没在人再提起过那棵树,我也是走到了村头,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才想起了还有一棵树,在等着我回来。我坐在村头的一堆柴垛上,昂着头看天上的星星,我在等着天亮,我想,只要等到天亮,就会找到路回来了,我记得,我曾把自己的刻在了一棵树上,我能一眼就认出那棵树,这样我就会找到从前家了。
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一棵树,还在村庄的时候,院子里的那棵树就很高大了,父亲说不出是谁留下来的,爷爷没有告诉他这棵树是谁栽的就去了,也许爷爷也不知道这是谁种的一棵树,只不过它长在我家的院子里,就是我家的了。我小的时候,老跟那棵树过不去,闲的时候去踢它两脚,有时候会拿一把刀,往它的身上砍两刀,我把它砍得遍体鳞伤。我还把我的名字刻上了树身,我想,等我长大的时候,树还会记得我吧。
不知道那棵树有没有记得我,可我是真真切切地被一棵树留住了,我把我整个童年,留给了院子里的那棵树,我还没长大的时候,就跟着哥哥学爬树了,我想看看树上有没有鸟窝,也许还可以掏到鸟蛋呢。我不知道在一棵树上磨破了多少条裤子,不知道自己因为这样挨了多少鞭子,可我知道,我的童年,已经连同老树的根,深深地植入院子里的深土了,我不管树会不会记住我,可我却不会忘记那一棵树。
父亲当年想把那棵树连根移走,他怕隔壁的老三会趁我们走的时候把树砍了当柴烧,也许某天村庄有人死了,相中了这棵老树做棺材板子,那就连根也找不到了。也许母亲早就知道,我们还要回来,假如什么都般走了,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留着那棵树做个记号,想到回来的时候就不会迷路。
多少年来,我忘记了那棵树,我也以为它会随着我的离开而消失,我完全错了,它一直在等着我们回来,也许是它的根,认定了我们,即便院子早就倒塌了,它还在那里为我们守侯一片土地。
我在一棵树的身上找回了自己,我想我还没有长大,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那棵树下乘凉。还有什么会记住我呢,是那半堵没有完全倒塌的院墙,是我头顶上的那一缕阳光,还是被树挡在树梢的一茬风,也许树还会记得我的,为什么多年来的痕迹,会在往来的雨水中显得更加清晰呢,一棵树,把我深深的刻进根里了。
我想,就是我老了,树还会记住我的,我已经把自己刻进了树的根,无论多少年,我从外面回来,我还能找着路回来,只要天一亮,我就会认出那棵树,认出我以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