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侯的黄土地

    　　一大早，父亲就起来了，拿着烟筒在大屋的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父亲去看田之前，总忘不了要抽几口烟，父亲抽完烟，拿着一把铁锨出去了。

    现在还是夏天，稻谷长得老高了，就快吐穗了，父亲走走停停，有时候他会拨开稻苗看看，是否长虫子了，他把铁锨扔在田头，径自在田埂里走着。母亲说，父亲每天都要去看田，有时看田回来说：“稻苗长高了好几寸。”

    我就坐在村头的土堆上看着父亲，在晨光的照耀下，父亲苍老了许多，背更加驼了，就在他弓下身的一瞬间，我看见父亲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父亲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中午回来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稻子吐穗了，白嫩嫩的稻穗”父亲说得像个小孩那样，让站在一旁的我吃了一惊，因为父亲很少那样高兴的，我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那么高兴，父亲一辈子都是守侯着同一片土地，现在他看到自己的土地长出希望来了，能不高兴吗？

    我的印象中，父亲没有离开过村庄，他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但父亲似乎很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时不时向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年轻人打听外面的消息。父亲说，那年他出过城，但究竟是哪年，他说不清楚，母亲也笑话他说：“我嫁来那么久了还没见过你出过城，那一年，哪年啊？”父亲虽然说不出是哪一年，但他坚信他出过城，父亲没有多了解外面的世界，但他对于一个村庄的事还是很了解的，父亲知道一年的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插秧，什么时候该收谷子，父亲从来没有耽误过季节，每一年，父亲总会迎来丰收，父亲说，庄稼人最不能耽误的就是季节。对于这，我是深我感触的，那一年，隔壁的阿三就是因为耽误了播种的季节，结果颗粒不收，别人吃饭的时候，阿三连粥也喝不上。

    父亲没有教会我什么，他没有教我什么时候播种，也没有教我什么时候插秧，父亲坚信，他能用他的双手把我们兄弟送进城里去，所以父亲没有教我们继承使用他使用过的犁耙，父亲说，这是他这辈子的东西，他可不希望我们接着使用。

    父亲每次出去看田，都是带着希望出去的，在他眼中，土地也有生命，庄稼就是土地的生命，父亲没有忘记土地的生命，所以父亲也没有忘记他种下的庄稼，在我眼中，看不出一片土地能长出什么希望来，我更不相信一片土地能有生命，我也不会整天跟着父亲的脚后跟去看父亲的庄稼，对于我来说，庄稼是父亲的事。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确实土地就是他的希望，庄稼就是他的生命，虽然我知道父亲的说法，但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其中道理的，我从来没有亲身体会过土地的热情，虽然我出身农民，但我却没有读懂一片土地，我在十七岁那年，离开了村庄，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没有流一滴泪，我以为，我始终要离开生我的土地的，又何必伤心呢。

    当我再一次回到黄土地，面临自己的村庄的时候，我又看到了父亲充满希望的眼神，父亲正走在他走了几十年的土地上，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父亲似乎很满意，因为他的土地又长出稻穗来了，这一次，父亲除了惊喜，还手舞足蹈地走回家，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母亲是父亲的忠实听者，母亲能记住父亲说的每一句话，这一次，母亲又听到了父亲的同一句话“稻子吐穗了，白嫩嫩的稻穗”这句话父亲不知说了多少遍，说了多少年了，但每一次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心情都那么激动，父亲虽然老了，但他的土地还没有老，因此父亲也没有感觉到自己老了。

    只有我知道，父亲老了，即便父亲不服老，但他还是老了，父亲的腰板快要弯到地面了，父亲把一生专注在了同一片土地上，他写下的不是一部名著，但他写下的内容比一部名著还要丰富，无论父亲怎样老去，父亲始终会守侯着自己的土地的，那是他的生命，父亲不能让他的生命停止，所以他一生都在守侯，每当新的一天来临时，父亲会看到自己新的希望，这是这片土地给予父亲的。

    这就是父亲的一生，对一片土地守侯的一生，父亲留给土地的痕迹，会随着岁月慢慢消失，父亲不在乎这一点，父亲只知道，他生活的每一天，都离不开土地，父亲一离开土地，就不知道干什么了，这就是父亲对一片土地执著的原因，父亲今生逃不出一片土地，他也不想逃离他耕种了一生的土地，因为那一片土地，让父亲活得很充实，父亲满意了。

    我选择离开村庄，离开父亲的土地，父亲没有说什么，父亲知道，一片土地承载的，是像他那样的一代人，父亲说，年轻的一代人，是应该出外面闯闯的。

    无论我去到哪里，父亲的影子都不会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父亲一直守侯的土地是为我守侯的，父亲之所以没有离开那一片土地，完全是为了我，当我在外面累了想回到村庄的时候，我还会顺其自然地拥有一个居所，这是我一直以来没有意识到的，我没有意识到父亲的伟大，父亲把两代人的希望浇注在他一个人身上，浇注在一片黄土地上，父亲的一辈子就这样了。

    当父亲再去看望他那片黄土地时，父亲还会像往常那样走路，像往常那样满怀希望，但在我的眼中，父亲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父亲了，父亲的影子里有我的影子，父亲的希望里也有我的希望，我要怎样去感谢我的父亲呢，他为了我守侯了一辈子的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