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将丹雅载到他的住处楼下,就直接飙往公司,放她一个人与大袋小袋杂物奋战。
他临时请假一周,对工作简直归心似箭,舍不得再在私事上浪费一秒钟。她咧,哎,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幸好,情势被她掩护得很好,没人知道真实情况糟到什么地步。
吉米王已经私下跟她讲白,公司内暗收高额回扣并不是新闻,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体制内早已默许这种行为。他邀她加入,顺便直言他虽然娶了董事长千金,贵为驸马爷,有权有势,却还缺一个死心塌地、为了爱他甘愿付出一切的女人。
我栽培你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
吉米王的条件虽然比不上马兰,但文质彬彬,也算一表人才。可是已经结婚的男人,为什么还会做这种大头梦?有了理想的妻子,还想征召不同女人,来满足他不同的需求?
她很敬佩身为上司的吉米王,他真的很有才干,但她无法接受这个身份以外的他。所以下了班,她总是逃之夭夭。工作时,对他的各项暗示也巧妙闪躲,坚持上司与下属的分界。
她知道,是吉米王自己在公司四处放风声,把她和他的关系说得很暧昧,还将她在公司的一切功劳算在他头上,仿佛她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美色事人的花瓶。她不在乎,清者自清,她相信她认真做事的态度与成果,自然证明一切。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遭到上司与下属的联手排挤。现在的她在公司里,形同被冷冻,孤立无援。几个走得近的老同事,也不得不淡淡地与她划清界线,免受牵连。
呼,连她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待她汗流侠背地将一堆杂物由电梯口拖往马兰住处大门,一开锁,差点被里面狂暴的摇宾乐轰倒。
“立雅?你在这里干什么?”她捂着耳朵赶紧冲到音响前关机。
大妹立雅这时才由言情小说内抬起头,嘴里还叼着半片盐烧仙贝。
“大姐?”
“你怎么进来的?”难不成马兰从不锁家门?
“我前天来找马大哥时,一个妖娇欧巴桑替我开的门。”
丹雅错愕。“然后你这几天就待在这?”
“等你啊。”
她还没事儿似的耸肩?这可是别人的家。
“等得无聊了,就拿马大哥的闲书来看。”她顿觉好笑“姐,你想象得出马大哥会看这种书吗?言情小说耶。而且我跟你讲,这一整套真是有够闷,荒谬到上厕所时看了会便秘不通不通!可是里面有个角色很像我认识的人。你记得我在美国时的那个指导教授吗?他的老师就姓顺,听说是个贵族出身。他在医学界乱有名的,现在都九十多岁了。去年就是他的研究小组破解了鼠疫菌基因组密码,使得‘九—一’恐怖分子无法以鼠疫菌”
“立雅。”丹雅寂然凝睇大妹的眉飞色舞,静静地,吐息如兰“你真正要跟我说的是什么?”
她僵持着之前不自然的愉快笑容,随着漫长的静默,逐渐垮下,泄漏一脸空洞的落寞。
能让她卸下心防的,还是只有大姐
两姐妹沉默地各自垂眸,久久无语。
“姐,他来了。”
丹雅不问是谁,就知道是曾在美国令大妹心碎的那位。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向来爽飒强悍的立雅,无助地将十指插入发里,垂首困顿,
丹雅悄然坐往她身旁,她马上侧头瘫靠在姐姐肩上,虚弱得无法再逞强。
“立雅,既然你心里还惦着他,他也老远从美国追来了,为什么还拼命问躲?”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大妹不回答,闭眸锁紧了眉心,封闭快决堤的情绪。
丹雅是惟一知道她这段留学之恋的人,但所知也非常有限。除非大妹自己愿意说,她很少进一步逼问。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大妹感到孤单时,陪在她身边而已。
“姐,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虽然有傲人的美貌、卓越的头脑、独立的性格与优异的学历,这些并不保证在感情上她就占得了什么优势。
“我明知他是个烂人,但是”
丹雅静静垂望自己交握的双手,不去惊扰倚在她肩上硬咽的泪人儿。
“我还是好想跑回他的怀里,趴在那个烂人的胸膛上哭泣。一边痛骂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一边被他拥着哄着,搂得很紧很紧。”
靶情的矛盾,永远如此扰人心思。
“他来这多久了?”
“一个礼拜,还跑到中研院去找我。”
“所以你就躲到马兰家来?”
“姐,他知道你的小套房。如果我住到你那里去,一定会被他逮到。”
怎么好好一段感情,会谈到这么步步为营?
“还有,爸妈这几天一直拼命找你,我回call他们说你跟我在一起,去外地找同学玩了。记得跟我串供,省得露出马脚。”
大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抹眼泪,马上又是一条好汉。
“立雅,我跟马兰”
“我早就知道了。当初我跟小萍第一次找他商谈时,他就一直对我们扯来扯去的‘大姐’很感兴趣,问这个问那个的。小萍那白痴还送他我们三姐妹的大头贴,活像个努力巴结儿子的后娘。”
马兰早就认识她?“你是说,在我们约往下午茶馆商议小萍婚事之前?”
“马大哥老奸得要命,明明一开始就对你有兴趣,却硬在那里耍酷。”
敝不得,当初第一次打照面时,他根本不屑收她的名片。
“立雅,你和小萍该不会在故意做戏,好撮合我跟马兰?”出卖大姐,未免过分。
“我干吗撮合你们?你有付我钱吗?”她的不爽忽然转为不屑的质疑“姐,你该不会钝到现在才知道这事吧?”
丹雅当场被问倒。“我我我”了半天,也不知在“我”什么。
“拜托,他做得这么明显,甚至还乘机借故跑到你那里投宿,你会看不出来?”
不要这么鄙视她好不好?“那次是因为小萍缠着他,在闹自杀,后来又霸着他的公寓不放”
“那又怎样?他房子这么大,有必要躲小萍非得躲到你那里不可吗?”
“因、因为他的房子老有闲杂人等进进出出,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而且,那天他忘了带手机,联络不到我,小萍的手机又掉到马桶,他完全没办法打电话通知我”
“那他可以联络我啊。”问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啊,对呀,她当初为什么没想到这点?
丹雅呆怔。
“姐?”
她错愕的不是大妹点破的盲点,而是她突然间的顿悟。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全然察觉不出马兰在唬她,但她却本能性地甘愿被骗,好多一些机会和他在一起。
好好笑。难道他们俩早对彼此有意思,却不约而同地一起兜圈子?
他们之间,并不是只有她在单相思了?
“小萍跟我才没笨到去撮合你们两个,你们性格实在差太远。”
丹雅暗咳,清清喉咙。“也没差到那么远。”
“如果你们很配,我当然乐意牵线。可是你不觉得你们两个太不配了吗?”
丹雅又被当头泼冷水。
第一个知道她和马兰已经在一起的人,不祝福她就算了,但也犯不着这样出口伤人吧。
“这是我和马兰的事”
“我是看多了,不觉得马大哥的私生活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一样,你会接受那种三不五时上上床的友谊吗?”
“那哪叫友谊?”拜托。
大妹这才怔瞪她,懒散不再。“你不知道马大哥那票死党们彼此全是床伴?”
丹雅的脑门霍地被轰了个大洞,炸掉半颗头。
床伴?一起摆地摊卖床单的伙伴?
“喂,姐?”不会吧
“我、我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你也知道。”
“喔”害她紧张一下下“我是不小心听到他跟朋友打屁才知道的,我看他也不怎么忌讳这件事。”聊得坦然自在得很。
“是啊。”
丹雅死板响应,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世界变得扭曲。
“马大哥有本事一直与人保持友好的床伴情谊,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把持得住友谊的界线。我想,女人多半对自己的床伴会带点感情,很难跟感情撇清。”
哎,肺腑之言
大妹的声音像沉入海底的遥远呢喃,随波荡漾深邃而恍惚,听不太清楚。
“幸好他撇得够利落,对那种搞不懂状况的越界女伴采取棒离政策,不然他永远赶不完身边的类似苍蝇。”
例如,艾蜜莉?
一想到马兰曾如何当着她的面摆脱掉艾蜜莉,她就一阵严重反胃,头晕目眩。
以马兰的条件,他怎么可能没人追,他又怎么可能只钟情她一个?
呼吸困难。
皮包里那张新鲜热乎的结婚证书,现在可成了她鲁莽行事的铁证。
本来是考量小妹婚事的乱局未定、大妹又刚在感情上遭到惨重打击,她才暗暗处理她和马兰公证的事,等待情势缓和了再郑重告知大家。到那时,可以办个小婚宴,和亲朋好友们欢庆。
如今,却不知会不会有那一刻了。
“姐?”干吗一直发呆?
“你要不要喝点东西?”她起身往厨房走去,径自灌了两大杯冰水。
“刚流汗操劳,最好别猛灌凉的。”大妹闲闲瘫在沙发瞥视门口一堆大包小包的东西“你跟马大哥是跑去哪里逍遥了?大家找你都找不到。”
不过,想也知道。
“姐,你为什么会想跟他一起?”
用喝的不够。或许,她该去洗个冷水澡。
“他的确是很能挑动女人芳心的类型,但我没想到你也会被他迷倒。小萍跟我一直觉得,你八成会选书生型的乖乖牌在一起,就像你被拖去相亲的那些对象。”
丹雅在浴室淋浴间内,对着强烈水注当头猛冲,任大妹懒懒倚在浴室门口一面啃仙贝,一面自己聊。
“我搞不太懂马大哥的想法。太深沉又太世故,自我防备太强,但是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倒很坦率,坏得很直接。你觉得咧?”嚓嚓嚓,咬食的噪音比她的咕哝还大声。
半晌,只有激烈的水柱声。
“大姐?”
“什么,我听不清楚。”
“你鼻子进水啦?”她没好气地改坐在马桶盖上,隔着淋浴间的雾面玻璃聒噪。
“冲水冲到变声洗澡有必要连鼻孔都洗吗?”
水声太大,丹雅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没让人听见。
“不是我要逗你开心,但是马大哥对你真的很不一样。他对我跟小萍都涸仆套,也很绅士,要他帮忙他都不会拒绝,感觉很尊重女性。但是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对你就很孩子气嗯,不对,应该说是任性吧,对你不像对别人那么提防。”
这样子表达感情,有够诡异。
“姐,放我进门的那个妖娇欧巴桑说,她亲眼看见马大哥带你到楼上的起居室,还让你踏进他的厨房。你知道楼上是他的禁地,擅闻者死吗?”
马大哥的动物领域可是很强的,严禁闲人随便踏入他的世界。
“所以我就说,他借故跑到你的小鲍寓去投宿,根本是借口。他对人是很大方,欢迎打搅,但仅限楼下。他却让你上楼”嗯,案情可疑。
大妹等半天,不见响应。待水流停声,玻璃门后才走出湿漉而沉寂的人影。
“姐?”
丹雅萧索地微抬红肿双眼,失魂落魄。
“你还没回答我。”
“回答什么?”
“我刚在问你话!”搞什么,她吸了大麻了啊?
她无助地抽了条雪白大巾,把自己裹得死紧,一头湿发惨淡晾着,不多处理。
“我刚刚根本听不见什么。是在说小萍的事吗?”
大妹没辙。对牛弹琴半天“对啦,我是在谈小萍的婚事,拜托你快点把她这堆事处理掉啦。”
“嗯。”顺便,把其他的事也处理掉。
但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潇洒,她还是放不下,打了几次手机给他,他都在关机状态,无法沟通。
一整天,她打手机打到心灰意冷,打到数度痛哭失声。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偏偏找不到人。她窝在自己的小鲍寓里,哭醒了就拨号,拨不通就再次心碎。
她找不到她要找的人,却因为自己的手机开机,而打进一堆要找她的人。
爸妈找她、小萍找她、朋友找她、宴会筹办人找她、公司找她、教会的妈妈们找她、外国的供货商找她、同业的饭友找她要振作,有待处理的事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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