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上海的京剧节锣鼓喧天、好戏连台,诸多表演艺术家联袂展现才华,把一幕幕新编京剧演绎得精彩纷呈看着舞台上五彩斑斓的生旦净末丑,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了古代倡优。
倡优者,现代之戏曲演员也。当然,无论是地位还是声望,古代的戏曲演员远远无法同今人相比。司马迁曾愤然地说自己的先人“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从侧面道出了倡优的低贱身份。他们常遭歧视,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群体。
倡优的人生轨迹上渗透了血泪辛酸,读之令人断肠。记得侯宝林老先生的关公战秦琼,每次聆听,我都能感到那“含泪的微笑”若隐若现。其中京剧演员们的无奈与悲愤,绝非相声大师的杜撰。但倡优没有话语权,他们甩甩衣袖,耍耍身段,卑微的生命于是在满堂喝彩中化作观众的大笑抑或几滴假戏真做的眼泪。倡优用戏曲影射人间悲欢,又在现实的悲欢里老去了红妆,很是轻飘的消散在风里。没有多少人再关注他们的去处,戏里光彩照人的主角是戏外受尽欺凌的玩物。
卫道士指责倡优有伤风化,卫道士忘了,他们只是出卖自己的才艺吃碗饭,并不像卫道士那样把自己的灵魂拿去和权贵作交易。我敬重他们。倡优以优美的艺术给文明添上了浓郁的一笔,他们的遭遇又体现了人性黑暗、丑陋的反文明那面,值得深思。同时,倡优并不满足于娱人,他们有正义感,而且要表达出来。形式大抵有二。
一为劝谏。秦始皇曾心血来潮,想建造一所动物园,规模大到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便说:“好极了,在动物园里多豢养些珍禽异兽,如果敌人从东方来侵犯,就让麋鹿去抵抗吧!”秦始皇遂作罢。二为讽刺。宋周密齐东野语载,有一次童贯设宴行欢,教坊进伎以助兴。其中一伎“满头为髻如小儿”自称“童大王家人也”人问其故,她指着自己的发型说:“大王方用兵,此三十六髻也。”髻,计之谐音“三十六髻”正是“三十六计”原来“宣和年中,童贯用兵燕蓟,败而窜”该伎便以“三十六髻”讥讽这位“童大王”打仗无能却脚底抹油,精通“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当然,劝谏和讽刺并非截然分开,劝谏时常带讽刺,讽刺时也不乏规劝。
倡优能够如此插科打诨,是统治者的“优容”这是个传统。国语晋语里记录了优施的话:“我优也,言无邮。”即我是优伶,说什么都没关系。明宪宗宠信汪直,有个名阿丑的倡优在给宪宗演戏时扮醉鬼谩骂,旁人喊:“皇帝驾到!”醉鬼不加理会。复喊:“汪太监到!”醉鬼乃慌忙躲避云:“我不知有天子,但知有汪太监也!”这是很大胆公开的讥笑了,阿丑却未遭厄运。
这自然不是对倡优的特别尊重,恰恰相反,正因为倡优处于被当权者戏弄的地位,所以他们的话纯属游戏。说的有理,统治者不失面子地从善如流;无理或者有理也不想听,不妨哈哈一笑拂袖而去,至少存了个“雅量”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就倡优来说,以“戏子”的虚拟性特征保护自己,用戏谑的言词针对现实婉转表达想法,也比较安全。余英时先生进一步指出“排优的滑稽传统对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也有影响”司马迁不愧为史学大师,他目光如炬地在史记里独辟滑稽列传,既勾勒了优孟、优旃等倡优,也刻画了淳于髡、东方朔等倡优型知识分子。的确大有深意。
不过“我优也,言无邮”仅仅是理论,权贵真开杀戒,偏不讲“度量”倡优又能如何呢?唐贞元十九年关中大旱,分明民不聊生,京兆尹李实却欺瞒唐德宗说:“今虽大旱,而谷甚好”致使朝廷减免租税的诏令成为具文,官吏横征暴敛如故。倡优成辅端看不过去,把他的恶行编成歌谣予以嘲讽。李实是炙手可热的权臣,顿时怒不可遏,诬赖成辅端诽谤朝政,将他活活杖死。
成辅端虽死,但他一脉相承的风骨仍薪继火传。眨眼到了二十世纪,九一八事变后,程砚秋编排了荒山泪亡蜀鉴等反苛政、反内战、反投降的戏;周信芳编排了徽钦二帝;梅兰芳为激发民众斗志,编排了生死恨抗金兵等戏,后来身陷日占区的梅先生更是蓄胡明志,不与日寇合作。这些戏不少被统治者所禁,适足反证了其心虚之态。
其实“歌德”也好,讽刺也罢,倡优最多起个提醒的作用。优旃能让秦始皇打消建造大动物园的念头,但当敌寇真的“从东方来”强大的秦政权还不是淹没在农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了么?认为戏曲中大唱“盛世”而盛世就真已来临,于是在盛世的赞歌声中把自己埋葬掉,是有前车之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