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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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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我也渴望能碰到一个这样的有情人。

    尴尬的是,恋爱过后又怎么办?结婚?嫁一个小若干岁数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婚后开门七件事跟着而来,神仙眷属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变得伧俗起来。最可怕的是养儿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躯,响亮的哭声,能把最洒脱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这便是恋爱的后果。

    所以书中的女主角苍白而美丽地叫他走,她不能爱他。

    聪明的选择。

    我站在镜子面前,戏剧化地说台辞:“走,你走吧。”双手抱着胸,皱着眉头,作痛苦状。

    我并没有闲着,一边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浅蓝色,干性部分用粉红色,什么地方有雀班与疱疱,则点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传清洁城市招贴中的垃圾虫。

    我很吃惊。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别看我女儿都十七岁了,其实我没有与男人共同生活的经验,也不敢大胆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发上睡着。

    我“唯一”的享受是这一部两匹半的分体式冷气机,每小时耗电五元港币。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着物质的文明,发誓终其一生都不要踏入丝路半步,正在这个当儿,电话铃响起来,我下意识地取饼听筒。

    那边说:“我是罗伦斯。”

    是dh罗伦斯还是te罗伦斯?

    我含糊说:“你打错了。”挂上听筒。

    转个身再睡,脸上七彩的化妆品怕要全部印到垫子上,管它呢。

    电话又响。

    我呻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个客户找我。我说:“找谁?”

    “我是罗伦斯。”

    “先生,我不认得罗伦斯。”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杨之俊。”

    我改变语气“阁下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关先生’,你会记得吗?”

    “哦,关先生,你好,怎么,”我醒了一半“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给我?”我明知故问。

    “当然也可以有。”

    “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

    “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再见,关先生,多谢关照。”我再度挂上电话。

    吊膀子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就来搭讪。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騒。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懊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钟,洁具代理商来电,说瓷盆没有现货,他尽了力帮我。

    那我怎么办?

    他叫我马上让师傅帮我将旧盆装上去。

    我说我干脆关门不做还好点。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弃甲而逃。

    怎么对付关太太?我捧住头。

    电话又响,我不敢听,会不会就是关太太?

    那边很幽默愉快地说:“我是关先生。”

    “有什么事?”我没好气,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侧击了,杨小姐,出来吃顿饭如何?”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杨小姐,凡事不要说得这么坚决,说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时你可能会倒转头请我吃饭。”

    我恼极而笑“是吗,如果你手头上有意大利费兰帝搪瓷厂出品的彩色手绘、名为‘费奥莉’的瓷盆连18k镀金水龙头一套,我马上出来陪你吃饭坐台子,并且穿我最好的透空丝绒长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电话那一头。

    我自觉胜利了“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套这样的瓷盆?”

    “什么?”我惊问“你有什么?”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从翡冷翠运到。”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关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这样的瓷盆,所以才磨着叫我也替她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浴室,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杨小姐,你说话算不算数?我一小时后开车来接你,吃完饭,你明天可以叫人来抬这套洁具。如果你肯一连三晚出来,我还有配对的浴白与水厕。”

    我觉得事情太荒谬滑稽了,轰然大笑起来。

    “关”先生说:“我们有缘分,你没发觉吗?”

    “不,”我说“我没有发觉。”

    “我可以把整个浴间送给你,真的,只要你肯出来。”

    “我要看过货物。”我叹口气。

    “当然,就约在舍下如何?我马上来接你,你爱吃中菜还是西菜?我厨子的手艺还不错。”

    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我会决定穿起丝绒晚装登堂入室送上门去?

    “好的。”我想或许是值得的。试试也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欢呼一声“好得不得了。一会儿见。”

    这是不可把话说满的最明显例子之一。幸亏我没答应会裸体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头发,穿上我唯一的长旗袍。发疯了,也罢也罢,干脆豁出去玩一个晚上。

    门铃响的时候,我故意扭着腰身前去开门。

    这个罗伦斯穿着礼服站在门外,手中持一大扎兰花。

    他见到我马上摆出一个驾轻就熟惊艳的表情。

    我讪笑他。他居然脸红。

    他实在不算是个讨厌的人,我应该消除对他的陈见。

    出门之前我说:“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则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丢了。”

    “她不是我太太,”关先生说“她也不姓关,她真名叫孙灵芝。”

    “哦。”我想起来。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么?”

    “我没说吗?抱歉抱歉,我姓叶。”

    叶?这下子我不得不承认杨家的女人与姓叶的男人有点缘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华得不像话,并不带纨袴之意,只有行内人如我,才会知道这座公寓内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个人住。”

    “好地方。”

    我们并不是一对一,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佣人在屋内穿插。

    他很滑头地说:“要看东西呢,就得进房来。”

    我只得大方地跟进去。

    他并没有吹牛,套房里堆着我所要的东西。

    整间睡房是黑色的,面积宽阔,连接着同色系的书房,因为装修得好,只觉大方,不觉诡异。

    我叹为观止“谁的手笔?了不起。”

    “真的?你喜欢?”

    “是哪位师兄的杰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问华之杰公司,家具是他们的。”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之杰正是叶成秋开的出入口行,写字楼全部由我装修。

    “我会问。”

    “真金不怕红炉火。”他耸耸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们俩相对吃晚餐。

    “你这件衣服真不错。”他称赞我。

    “谢谢。”我说。

    他倒是真会讨女人欢快,算是看家的本领。

    “今天晚上无限荣幸。”

    “谢谢。”

    “之俊,我想,或者我们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摇摇头。

    “你有男朋友?”

    我摇头。

    “情人?”

    我再摇头。

    “丈夫?”他不置信。

    “没有。”

    “你生命中此刻没有男人?”

    我继续摇头。

    “我有什么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没有我所要的质素。

    “你担心孙灵芝是不是?不要紧,这种关系可以马上结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关太太做他的爱人?我又摇头。

    “我们改天再谈这个细节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试。”

    “考试!”他惊异“你还在读书?读什么书?”

    “改天再告诉你,太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已做有图表说明,可以影印一份给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经很破例了吧?”他很聪明。

    “我极少出来玩。”

    “别辜负这件漂亮的衣裳,我们跳支舞,舞罢我马上送你回去。”

    他开了音响。是我喜欢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乐,在这种环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与他翩翩起舞,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我,而我是一个好拍档,他示意我往哪里去,我便转向哪儿,我太写意,竟不愿停下来,一支一支的与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纯跳舞,丝毫没有猥琐的动作,我满意得不得了。

    最后是他建议要送我回家的。

    道别的时候我说:“多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晚上。”

    “像你这样标致的女郎,应当多出来走动。”

    我回赞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这般的男伴。”

    “我早说我们应当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语。我没有吃下豹子胆。

    入睡前我还哼着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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