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我恨他!我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气力去憎恨一个叫我无从下手的一筹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丁。
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产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但他放过我了!我是赢家抑或输家?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呢?
我到哪儿去好呢?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炳,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情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
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号“n。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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