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月牙色的袍子挂在桃树伸出来的枝枒上,宽大的棉袍被清洗过,袖口、领子、衣襬都被细心的拉直了棱线,衣带荡在微微的风中,在稠稠的绿、悠悠的天蓝,徜徉其中,是一抹非常显著的颜色。
桃树下,阎金玉倚着树干,风在吹,吹着细细的歌声字字清晰动听悦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有脚步声走近,听见歌声,踌躇了下,并没有离去,直到歌声停歇意欲转身却已然被发现。
“书生?”
“金玉小姐。”
“你要去哪?”
“不知道小姐会在这里,我马上就走。”他改了时间用处好像也不大。
“因为我唱歌你觉得难听吗?”
“并不是。”
“我唱来唱去也只会这首我娘教我的歌”她有些害羞。
“你唱得好听。”
“我娘生前很喜欢这首诗,哄我睡觉也是反复吟唱,我听着听着也熟了。”现在想起,那段岁月是娘亲最得阿爹宠爱的时候,也是她跟母亲最亲近的日子,无忧无虑天真岁月。
十岁时京城流行天花,娘亲没能躲过那天灾,吃力的挨了十天半个月走了,她死后没几年阿爹开始狂纳新妾,没了娘的她也逐渐失去了爹,荒腔走板的日子再也没有人唱摇篮曲给她听,再也没人将她驮在肩膀上晃得她头晕却咯咯笑个不停
静静的听着她孩子气的描述、神往的表情,他一直就这样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阎金玉对上他又黑又亮的眸,竟然有种他能了解她渴望摆脱孤单,渴望有人作伴的感觉,恍惚,他懂得了她的寂寞。
他们互望,言语突然失去作用,隔着不到几寸的距离,可以轻易的听见彼此的呼吸,低促的吞咽声,时光好像停止了。
“咕啦!”吊在桃树枝上的衣服啪啦作响,卷进了两人中间。
原来,起大风了。
捉住好似要往下溜的袍子,阎金玉红着脸补救“瞧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忘了正事,这袍子我洗干净了,要还给书生你的。”
她慌乱的踮起脚尖想把晾着的衣服拆下来,脚尖越踮越高,习惯左右反穿的绣鞋却不大肯配合,脚扭了。
“啊她轻喊,弯下腰,手上的袍子被扯下一截。
“小姐没事吧?”
“我想说晾在树上比较快干,哪知道”树枝上多是皱结,可没竹竿的光滑圆润,晾上去容易,要收却要技巧的。
“旧衣服了,不相干的。”
“对不起。”又糗了,像是宿命。
“以后要记得把鞋穿正,才不容易拐到脚。”往上缩的裙子露出两只小兔儿鞋。
虽然脚踝痛得很,阎金玉却勇敢的扬起头假装不痛“这样好穿,鞋不会掉。”
程门笑看她发白的脸,眼眶中乱转的泪花,不懂她为什么要强忍。“很痛的话哭出来没关系。”
她摇摇头“不行,哭了会没人喜欢我的。”
没有人喜欢愁眉苦脸,这样的大家庭她是众人虎视眈眈的对象,哭笑皆不由人。
程门笑看着眼前这青葱水嫩的小姐,心中多了几分温润如水的怜惜。
“对不起,在下唐突了!”
还没意会过来,他已经弯腰蹲下握住她两只兔儿鞋一边一只脱下来。
不喜欢穿袜子的她不自觉的缩起脚指头,想把腿儿抽回来--
“别动!”他用男性的手将脚踝处冒出来的青筋四下推散,又将小腿处紧绷的肌肉细细拿捏,直到肌肉松弛,这才将两只鞋穿回她的脚。
“谢谢。”阎金玉满脸通红,飞快用绣花裙盖住脚。被他握过的脚心还滚烫着。
“最好请大夫再来看一下,要是扭伤了筋骨就不好了。”即使她穿回鞋子,她那形状优美小巧,指甲呈健康粉红状的脚丫子却叫人印象深刻。
“嗯,我会的。”
程门笑站了起来,苦笑的捂着有些不争气的肚皮说:“用早膳的时间到了,在下告辞。”他不太禁得起饿,一饿,人容易慌,人慌就会脚底虚浮人无力,一天就无精打采。
这时的阎金玉也扶着树干慢慢站起,她摸索着,从桃树的一边拿起油纸包。“给你,这是我让小厨房做的小兔包子,我最喜欢吃,你也尝尝。”
他要推辞。
“几个小兔包又不是什么,书生你何必见外?你说过吃饭这事比见皇帝还要大,人忙忙碌碌,为的不也就是三餐一宿,我拿几个包子换你这朋友,你说换是不换?”
她娇艳得连百花都自惭形秽,只要是有心人都难以拒绝她这样的请求。
程门笑看着用红樱桃点缀成兔子眼的包子,半晌,接过手,轻轻点头,转身走了。
在这金马玉堂的宅子中他一直过着近乎自闭的生活,他懒惰到几乎不愿思考,不跟人亲昵,同门食客更无往来,只忠于自己的感觉。
三番两次跟这位阎府大小姐打交道也是忠于自己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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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刚进兰质小楼,一群负责收拾的仆人声浪从里面传出来--
“自杀了,听说吊在外面的舌头垂到下巴,死不瞑目啊可惜了美貌如花的脸蛋,怎么会这么想不开,七姨娘哭得呼天抢地,喜事变丧事,这宅子又要没一刻安宁了。”
“你少嘴碎,要让主子知道撕了你的嘴,立马把你赶出府。”
“说说也不行?这里又没有别人。”
“呿,我们这些丫头都不是人?”
“小生姐,你是神仙姐姐作不得数的。”
“你这张嘴喔,打翻蜂蜜也不是这样”
“我还有最新的内幕消息”
仆人一嘴来一嘴还着,没有人发现站在门外的阎金玉。
她本来愉快的心情尽数掉进谷底,她没能忘记几日前还朝着她哭喊愤怒的脸蛋。
如今香消玉殒了?
“小姐。”整理的仆人回过头来被杵在门口的她吓掉了手上的抹布。
他们说的话小姐究竟听了多少?
“都让他们下去。”她对答应说。
不用答应说什么几个仆人都乖觉的走了。
“小姐。”答应蹭过来。
“小娴妹妹死了?”
唉,小姐果然听见了那些嘴碎的话。
“七小姐真想不开,节郡王又不是长得很难看,真要说就年纪大了点,七小姐嫁过府也比较轻松些啊,不必为了应付房事头痛。”听说那个郡王已经五十有八,雄风应该不再了吧?
“你说嘴说够了没?”口没遮拦的丫头!
“小姐,你别发火,答应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要去看看小娴妹妹。”
“小姐,不要说答应我没劝过你,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就这节骨眼不好。”答应拦着。
“我要去!”
“答应不敢叫你不去,可谁会在这风风火火的节骨眼探丧的?七小姐那边的人可都在气头上啊。”她这小姐是读过书、懂道理、明是非的,偏偏遇到亲人这种问题就胡涂了脑袋,用槌子敲都不见得能敲醒她。
“我要去!”
明知道会遇上什么。
“小姐!”答应跺脚也没用。
兰质小楼跟西苑距离很远,路上,除了仆人家丁讶异的眼光,还有别的,深深地、不以为然的、恶意的、叫人心底难受的。阎金玉视而不见。
她去了,答应躲在远处等她。
她不是尽职的奴婢,主子要往火里跳,她劝不住,只在一旁站着瞧。小姐,小姐,您可别怪我啊!
七姨娘年华老去,花凋谢恩爱老,只配了间小院。
这是丑事,阎瑟下令不许声张。
没有排场,连白纸黑字的丧字也不给挂,一对白灯笼算是说明一切。
她被搡推着出来,恶狠狠跟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
几个同声出气的女子在她胳臂、大腿趁机捏了好几下。
她吃痛,没敢落泪。
这是她该替阿爹承受的不是?
她爹--真狠心,女儿去了,连一眼也没来看。
她不明白薄幸的爹、寂寞的姨娘们、孤单的她都算什么?
“跟我来!”好像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很累不想听,然而,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触了她的手,她被扯着走。
她挣扎了下,对方无动于衷。
被动的看着对方的后脑勺,还有飘逸的身子骨,那么强悍不容错认的手劲居然是来自那个书生。
认出他是谁,她不挣了,放下心让他拉着走。
庞宅大院多得是人烟稀少的角落,他痹篇仆人平常习惯的走道,净往不易碰上人的冷门小路拐。
一个是心有千千结,一个只想将她带离开那块充满不善的地方。
一到僻静的所在,程门笑就放开她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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