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林前的空地上架起高高的柴堆,围绕柴堆排出一圈长条桌,桌上堆满小松饼、奶油马铃薯、黑麦面包、刚摘下来的新鲜甜瓜、成桶的麦酒和葡萄酒。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挤在桌前,人人兴高彩烈,大吃大喝。
每年七月的月圆之夜,白杨村就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丰年祭,庆贺作物丰收。托勒利夏靠近沙漠,沙质士壤和乾热气候特别适宜种植葡萄,今年雨水足,小麦和葡萄都获得空前的好收成,因此这回的丰年祭也比往年更加热闹。
罗亚坐在角落,试扑利德所托,他带卢克前来参加丰年祭,这个可怜的孩子己经好久没痛快地玩过,一到簧火会就和七、八个村民小孩混在一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喝了口沁凉的葡萄酒,他的眼光又投注在不远处的莎曼身上。出于对她救治葛丽母子的感激,布朗诚挚邀请她光临丰年祭,她也高兴地来了,坐在人群里静静微笑,以一种认真、好奇的眼神饶有兴致地观察著丰年祭的场面。
轰地一声,篝火点燃,熊熊火焰照亮整片空地,七弦琴和笛子响起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开始跳舞了。年轻的姑娘、小伙子、胡子一大把的中年农夫和健壮的农妇,一起涌过长桌,成双成对地国著篝火热烈起舞,跳!跳!跳!
罗亚也受到姑娘们、甚至大婶们的欢迎,一连跳了三支舞才勉强脱身,满头大汗回到坐位灌下一杯葡萄酒,再抬起头来看时,坐在长桌后微笑的莎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月色透过白杨树的枝条,在地上画出斑驳的碎影。莎曼独自走在林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单与失落。
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力帮助他人,这一切决心的最初动力,不过是为了向罗亚证明她不是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任性无知王族!即使他无法成为武士,她也可以做个平民,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
七年来,她曾无数次祈求上苍,让罗亚再次回到托勒利夏,回到她身边,然而,当祈求实现,她却蓦然惊觉,他们已无法回到过去,幸福,似乎只能存在于朦胧之中。
尤其是今夜,当她看着罗亚与那些农家姑娘欢快共舞时,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针直直刺进心口。不同于七年前罗亚不告而别所感到的难过与失望,此刻的心情,近似于最渴望得到的宝物被他人抢去的愤怒与不甘。
罗亚,是她的!对他微笑,牵他的手,同他伴随著音乐起舞应该全都是属于她的特权!咬住下唇,莎曼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嫉妒。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林于里来?碰到狼或蛇怎么办?”
略略带著焦急的低沉嗓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她一惊回头,迎目便是罗亚微蹙双眉的英俊面容。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心头窜起一阵甜蜜的窃喜。罗亚,还是很关心她的“我只是、只是有点热,出来透透气而己,我不会走很远的。”她期期艾艾地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仍然皱著眉,目光落在她金色发丝上,直到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悬著的一颗心才咚地一声落回胸口。这个小傻瓜,还是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叹息一声,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简单地说:“跟著我。”
莎曼顺从地任他拉著走,从他的手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她忽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两个孩子分别从各自的世界暂时逃离,在树林中游荡,无拘无束
不由在黑暗中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他似乎被她感染了好心情,带著笑意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她微笑“乔治爵士曾送我一本书,里面有许多奇妙的传说和故事,于是我说想走遍全大陆,看看传说中提到的地方。
可结果,却是你实现这个愿望呢。”
他怔了怔,脚步微顿,很快又接著往前走,心头因为她无意的一句话而起伏不定。他少年时的志向是成为伟大的武士,然却迫于现实的压力而成了一名行商,如今再回想当年,早已明白武土之梦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
“坐一会儿吧。”走到一小块林间主地,罗亚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莎曼说。
他们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上,像小时候那样,肩挨著肩。“罗亚,跟我讲讲行商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辛苦吗?”她偏过头问他。
“不,不很辛苦。”他想了想,慢慢地说:“只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风俗”
诺丹多山地,人们养牛、羊、马,穿皮革制成的衣服;腓陵顿种植著大片望不到边的棉花田,由女王掌权;利迪斯有最好的铁匠铺,打造的刀剑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还有道林,穆大陆最奇妙的国家,号称商人之国的道林,有著穆大陆最严密的商业系统,专业的分工、紧密的合作、自由的竞争、公平的税制,那里建立了最成功的商业模式。
与其他四国不同,道林王室并不以武立国,与其说他们是王国的独裁统治者,不如说是最成功的商人家族。虽然是帝制国家,但是道林人所崇拜的并不是因血统而高高在上的贵族阶级,而是那些白手起家、凭藉自身努力而成为富商的开拓者说著说著,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人畅谈过自己的想法了,尤其是他清楚地知道对方绝不会轻蔑自己,哪怕最狂妄的梦想。
“啊!”听完罗亚长长的叙述,莎曼悠悠叹了口气。“多好,多么自由的生活!”语气里含著无限向往与羡慕。
他涩然一笑。人们常常以为幸福就是手中没有的东西,也许只是因为很少人能够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但话说回来,人生原本就是如此。
两人都不再说话,远远地,七弦琴弹奏起轻柔而缠绵的滑音,这是伊林梅尔流传最广的民间小调,也是舞会中最受欢迎的乐曲。
“去跳舞吧,罗亚,不用陪著我在这里傻坐了,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再说,有那么多姑娘期待著你哪,老是占住你,我会被她们怨恨的。”说这些话时,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你呢?为什么不跳?”是不屑吗?
“因为没有人邀请我啊。”她抬起头,笑容里有一丝寂寞。
他凝视著她,忽然觉得有种热烈却又柔曼的情绪在心里滋长蔓延,蠢蠢欲动,终于冲破防线。
他站起来,向她伸出手。“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跳支舞呢,美丽的姑娘?”
她倏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修长有力的手。
他忐忑的等著她的决定,限看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莎曼终于动了,她缓缓抬起头,双颊晕红,眸光羞涩而热烈,嗓音因激动而略带颤抖。“我、我很愿意!”
当那只纤纤素手递人他掌中,他淡淡一弯嘴角,暗暗松一口憋了多时的气。
面对面站著,互行一礼,配合著远处传来的悠扬琴声,舞步交错,裙袂荡漾。
开始时还有些生疏拘谨,可渐渐地,越来越有默契,一举手,一扬裙,一个眼波的交会,都那么符节合拍;节奏也越来越热烈,她无法克制地笑着,任由他带著她在林间旋转,裙据仿佛飞散的云朵,而她就是云中的逃陟。
她微微向后仰,金发划出流星般灿亮的轨迹,银色月光映照出她秀丽绝伦的容颜,令罗亚有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精灵,月光般的长发,透明的皮肤,像宝石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林中跳舞的精灵,美丽得足以偷走人类的灵魂罗亚觉得头有些晕眩,可能方才灌下去的那一大杯葡萄酒现在终于有反应了吧?
不知何时,琴声变得若有若无,他们的舞步也慢了下来,只是彼此握著手,随着夜虫的低吟而轻轻摆动。在幽静的林间,月色如此美好,野蔷薇香气馥郁芬芳迷人,仿佛要印证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一般,不顾一切地绽开著
其后的两个月,罗亚和莎曼都觉得,这是生平最值得怀念的一段美好时光。他们不再互相回避,顾忌重重地谨守礼仪,但是,也不同于孩提时天真自然的亲昵,而是一种微妙的彼此靠近。
他们又开始在钟楼相会,总像是不约而同或不期而遇;他们一起去看望吉娜,像一双小鸟儿依偎在她膝前:他陪她去山野采集葯草,到白杨村巡诊;他们互望的眼神燃烧著动人的火焰,两颗年轻的心同样热烈地在胸膛中鼓动,却还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爱情。
除了感情,让罗亚困惑的还有养父的安排。自从向克利德请辞之后,西蒙就常常让他跟在身边,带他熟悉禁卫队的规矩,学习如何安排守备与巡逻,如何同众位贵族和军官打交道
即使这曾经是罗亚少年时代的憧憬,可如今变为现实,却只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厌烦,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自嘲年少时的无知可笑,而养父这一安排背后的深意,一向聪敏的他却下意识地忽略掉了。
时间坚定地向前走着,从无人类的瞻前顾后、旁惶不定。山谷里的乔木叶子依序转黄飘落,白日变得越来越短,沙鼠和野兔开始为漫长的冬季储备食物,西蒙也走到人生的终点,只不过比起时光的从容不迫,死神的脚步显得太过粗暴急促。
罗亚接到噩耗时正和莎曼在白杨村巡诊,卢克快马跑来报告西蒙突然昏倒,像是将一道冰风吹进他的胸膛,罗亚一瞬间觉得心肺都要冻结了。
他惨白著脸策马奔回岩堡,只见尼奥王子、十余位贵族和乔菲尔德医生挤在屋里,人人脸色沉重。
西蒙躺在床上,领口敞开,面无人色,呼吸微弱,人却已经清醒。
当罗亚冲进屋来的时候,正听到养父低沉地说;“请恩准我的养子加入王室禁卫队,给他为国效命的机会,我对殿下没有更多的请求了”
罗亚真是连心都要碎掉了,他扑到床边抓住养父冰冷潮湿的手,全身发抖,恐惧万分地喊道:“西蒙大人!您难道要丢下我吗?您不能这么残忍!”
西蒙微微露出一点笑意,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养子,低声说:“罗亚,向王子殿下宣誓效忠,今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了”
罗亚紧握著养父的手,像是要将生命都灌注进去,完全拒绝听从这不祥的命令。“我不要当什么武士!西蒙大人,我只求您留下!”
西蒙叹口气,环顾四周,微弱地说:“殿下、诸位,请让我和这孩子单独待一会儿。”
尼奥王子和维德公爵对视一眼,沉默地领先退出房间。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而复杂,复国之路尚遥遥无期,而这样一位忠直的臣子,却已无可避免即将逝去,这条路,真的是越来越寂寞艰难了。
棒著薄薄的门板,里面的交谈声非常模糊,突然,罗亚发出一声大叫“不!这不是真的!”声音里充满不可置信的震惊、怀疑、诧异、愤怒,但马上声音又低了下去,片刻之后,罗亚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是的、是的!我向你发誓我会做到!”
正当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莫尔勋爵究竟对他的养子交代些什么的时候,门开了,罗亚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脸色像死人一样冰冷僵硬,他从嘴唇间挤出一句话。
“西蒙德莫尔勋爵,我的父亲已经回到神的身边”
然后,他谁也不看,直直冲出屋子。屋内,西蒙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合放在胸前,闭著眼睛,削瘦的脸上隐约带著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树叶在脚下飞散,林中的荆棘划伤他的面颊手足,罗亚却恍若是无知觉,只是埋头奔跑。他听到身后有个熟悉而惶急的声音在拚命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完全不理不顾,心头积压的悲伤与愤怒已经快要顶破胸膛,需要一场疯狂的宣泄才能平复。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胸口因为剧烈的呼吸而痛楚,脚下绊著一条树根,他顺势飞跌出去,脸颊重重擦在地面上,火辣辣地疼。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落叶腐土中,一股强烈的酸涩热浪从鼻腔蔓延,冲进眼眶,他狠狠地闭眼,用力咬牙,感觉口腔泛起丝丝铁锈味道。
据说人在临死之前可以回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所有的事情,罗亚现在相信了。当被刻意封死在记忆中的故事忽而被触发的时候,就会在最短的时间扑面而来,窒住人无法呼吸。
收养、慈祥、关怀、信赖一切都是谎言!
“啊”再也无法忍受那尖锐的疼痛,罗亚猛地仰起头,像负伤的野兽般放声嚎叫“骗子!骗子!哈哈哈撒谎!”
含泪带血的吼叫在林间回荡,声声仿佛都是绝望,当连你最敬爱的人都在欺骗你的时候,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罗亚!”惊惶失措的莎曼狼狈万分地奔到他身边,跪倒在地,只觉胸口闷痛到喘不过气。刚赶至木屋就见罗亚发疯一般冲向林子,不及多想地随后追赶,几次险些失去他的踪迹,总算在这里找到他。她松口气的同时再也撑不住疲软的双腿。
“罗亚你不要太难过。”她用力捂住胸口,断断续续地说。看罗亚如此痛苦,她自然也猜到莫尔勋爵病况凶多吉少。“勋爵只有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为了他,你要保重自己。”
莎曼不可能料到,她这番出自诚挚的关怀却正好戳到罗亚最痛的那处伤口,他的满腔郁愤像是突然有了个奔涌的去处。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恶狠狠地盯著她,眼睛被怒火烧得赤红。“亲人?哼,公主殿下是在开玩笑吧!吉德贱民怎么能做贵族老爷的亲人?”
他感觉心头狂燃着一把毒火,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成灰烬“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着自己所爱的女人在贫贱中死去,让他的儿子一出生就被当做贱民?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着儿子以为自己是妓女和嫖客的野种而一生抬不起头?
“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着儿子被打断胳臂、打到吐血了还被赶出唯一的栖身之所?什么样的亲人在临死时还要逼儿子发誓去效忠那些从来只会鄙视欺辱他的所谓‘主子’?
“哈哈哈哈如果这就是亲人,那我倒宁可自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他对着她疯狂吼叫著“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为什么”
吼声渐渐低哑,恍若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情感怒潮,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苦涩的水珠大颗大颗沿著擦伤渗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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