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俊青挟著报复的快意,趾高气昂的离开了迎翠楼。但,没多久,他的理智便清醒了,懊丧之情油然而生。
他后悔自已少不更事,沉不住气,不该凭一时的激愤,大逞口舌之快,和彭襄妤撕破了脸,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
想到临行前,父亲对他的郑重叮嘱,他不禁更加沮丧,悒郁消沉地在街上游荡,而不敢驱车回府,面对爹娘。
本以为此事是易如反掌,胜券在握。出发前,他还神采焕发地拍著胸脯,在父亲面前许下了海口,言明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和他们视为升官发财的“护身符”彭襄妤握手言欢,重续前缘。
岂知,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不仅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彭襄妤。
楼台相会,不但无功而返,碰了一鼻子的灰,还把事情弄拧,闹到绝裂而不可收拾的局面。
看来,他们觊觎娶彭襄妤进门,以消弭狄云栖之阻力的计画已不可行了,一切美梦,俱在他的意气用事下,化为泡影。
他愈想愈是懊恼,一方面责怪自己的冲动,一方面又怨急狄云栖的横加干预,阻挡了他们父子加官进爵的机会。
本来,在户部尚书殷勉和文渊阁大学士王璟的合力保荐下,他父亲阎克东本可顺利升迁,接掌南京都御史一职。而他也可以由户科给事中,升任户部侍郎。
岂料,他们暗通关节,打点得再完备妥善,也抵不过狄云栖在皇上跟前的一句谗吉。升官发财的美梦,就在他轻轻松松的二片嘴皮下,化为虚无。
解铃还须系钤人,自得知狄云栖对他们父子的种种成见,系肇始于替彭襄妤打抱不平之后,他父子二人便将念头转到彭襄妤身上,以期能坠欢重拾,消弭狄云栖心中的敌意。
尔今,一切都毁在他的年轻气盛下,愈想愈呕的他,实在无颜回去面对父母,只好命令他的贴身厮僮租了一辆马车,直驱他们阎家筑于桑泊附近的别苑,赏景休憩,抒发胸中那股盘铙不去的闷气。
第二天,他又命人驱车前往莫愁湖、雨花台游玩散心,不意却在回程中途,遇见了一位白衣飘飘,神清彻肤,俊逸儒雅的少年书生阻路,说是刻意前来吹箫助兴,还不准他婉言回绝,弄得他满头雾水,拂然不悦,还未及掉头走人,萧声便已悠扬入耳。
而他却像中蛊的人一般,怎么也无法举步移动,只能痴痴傻傻地杵在原地,被人强迫待在那“洗耳恭听”
那名白衣书生的箫音吹奏得十分尖锐刺耳,如金石迸裂,魔音穿脑,让他听得心急气喘,头痛欲裂,整个人好像都要被撕碎了。
他捧著阵阵作痛的头颅,声嘶力竭地拚命喊停,那位潇洒出尘的少年书生方才摆手,面无表情地逼他写下一纸悔过书,要他派人送到迎翠楼,向花魁彭襄妤郑重道歉,从此不得再騒扰她,否则,任凭他走到哪里,他的箫声便追到哪里。
阎俊青经此一吓,哪敢不从,维维诺诺地连声应允之后,他面有茶色,浑身虚软地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像逃命似急驰而奔,飞快地冲下了雨花台。
据闻,返回官邸之后,他还生了一场重病,以后再也不敢聆赏音律,特别是丝管笛箫,他更是视如魑魅魍魉,退避三舍。
晨光熹微,薰风习习。
展靖白独居的梦璞轩,来了二名不速之客。
一位是身穿一袭鹅黄色的薄绸衫,头戴杏黄色唐巾,生得一张娃娃脸,五官秀致柔雅,姿妍神清的翩翩少年公子。
另一位,看他那一身青衣的书僮装扮,不消说,便是这位少年公子的贴身侍从。
只是,他的皮肤比常人苍白,再加上眼底那股幽冷的光芒,往往给人一种甚难相处,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二位不请自来的“贵客”虽是一身得体的男装打扮,但,明眼人一瞧,还是能看出端倪,识穿她们是易钗而弁的女儿身。
巧扮男装的宫冰雁瞄了毫无任何表示的展靖白一眼,继而摇摇手中的金折扇,细细打量著雅室内的一切摆设。
但见壁白如雪,临窗摆著一张红木条几,条几上放置著一只古琴。墙角处架著一块奇石,奇石上放著一只彩绘陶熏炉,轻烟缕缕,散发著一抹清新的檀香气息。
而左边墙角放著一张格局古朴,错落有致的博古柜,柜里分别摆著几具手工精巧的钟鼎古玩,及十几卷线装书册。
朝外的云墙上挂著一幅意境绝俗的墨竹图,旁边还悬挂著一柄古剑。
最里侧放了一张石榻,榻上顶端悬挂著二盏紫金宫灯,脚落处竖立著一座高脚古藤托架,上头摆了一盆金边吊兰,悬空飘洒,迎风荡漾,更为这间雅洁清逸的竹轩,添增了几分生动活泼的趣味。
她赞赏地微微点头“靖哥哥,你这间梦璞轩,布置得清幽雅致,更胜于‘镜心阁’,无怪乎,你会乐不思蜀,舍不得离开!”她语出只关的调笑道。
展靖白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闲散神态。“你改扮男装溜出清岚山庄,就是特意来向我说这些无聊话?”
爆冰雁俏脸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谈笑自若的神采“我改扮男装自有我的用意,听说这迎翠楼的花魁彭襄妤美若天仙,才情出众,不知传闻是真是假,我想去一观究竟,若是”她诡秘地笑了笑“靖哥哥有空,我想邀你一块作陪,好好领受一下江南美女的风情,不知你意下如何?”
展靖白对她的提议,只是淡淡地轩了一下剑眉“你别胡闹,净做些无聊的事!”
爆冰雁却置若罔闻,反倒转转眼眸,对展靖白露出了更加甜美的笑容“你若不感兴趣,我也不勉强,反正有绫子作陪,我也不寂寞。总之”她眼中布满了诡谲而自信的光采“这位艳名远播的彭大美人,我是见定了,谁也甭想拦著我!”话犹未了,她已轻盈地车转身子,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似乎算准了展靖白一定会陪她前去。
果然,她前脚刚踏出去,坐在石榻上的展靖白,已轻轻叹了一口气,徐徐起身下榻,带著一份复杂而无奈的心情尾随而出。
巧儿一见到展靖白出现,不由惊愕万分地瞪大了一双明眸,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委实滑稽。
直到宫冰雁轻咳二声,她才如梦初醒,满脸通红地将试卷交予她作答。
只见宫冰雁执笔轻挥,牛刀小试,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考核。
巧儿喜上眉梢,等不及他们上楼,便骨碌碌地抢将上楼,赶著向彭襄妤通风报信了。
爆冰雁似笑非笑地瞅了讳莫如深的展靖白一眼,倏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以一种半带强迫的方式,将他拉进了媚香阁,而她的贴身侍女绫子则抱著一坛酒尾随而入。
虽然心理早有了准备,但,当展靖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血液加速流动的彭襄妤,还是没由来的红了双顿,胸膛里宛如有千万枝鼓槌在敲击般怦怦狂跳著。
害近乡情怯的她,不得不赶紧垂下酡红的嫣颊,籍著裣衽施礼,来掩自己那乍喜还羞的心绪。
“贱妾彭襄妤拜会二位公子。”
爆冰雁和展靖白也跟著弯身施了一礼。
入座之后,巧儿送上香茗,并端了二碟精致爽口的苏式糕点上桌。
展靖白静静地坐在那,神情十分平淡,还带点索然无趣的味道,好像被迫参加一场穷极无聊的宴席。
而宫冰雁却摇著金折扇,大胆无忌地扫量著彭襄妤,眼中充满了研究的意味,然后,她抿一抿唇,送上了一句怎么听都有点怪怪的恭维。
“久闻姑娘在明雪艳,名冠教坊,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姑娘确实是个艳绝无双的人间—尤物!”
宛如被针刺了一下,彭襄妤机伶伶地一颤,初见展靖白的喜悦,已被一股说不出的疑虑,冲散了几分。但,她还是维持淑女的风范,对宫冰雁温婉一笑“公子谬赞了,襄妤才貌平凡,愧不敢当。”心细如发的她,早就识穿了宫冰雁易钗而弁的身分,但不知“她”与展靖白是何关系?为何连袂前来会她?
“不知公于贵姓大名?襄妤该如何尊称?”她吐气如兰,含蓄地笑问道。
“在下姓宫,宫院的宫,你就称我宫公子便可,至于他嘛”宫冰雁犀利地扫了展靖白一眼“姑娘并未问及,不知是何缘故?难不成未将我靖哥哥放在眼里?”她装出一脸的纳闷,以退为进的询问道。
彭襄妤双颊微红地垂下了二排浓密的羽睫“宫公子切莫误会,襄妤之所以未问,乃因襄妤与展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严格说来,展公子还是襄妤的救命恩人。”她简单扼要地陈述了展靖白在二年多以前,于禹陵山道解危相救的一段因缘。
“哦?靖哥哥,原来你曾经在禹陵山道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宫冰雁斜睨著展靖白,话说得十分轻柔,但不知怎地,就是给人一种兴师问罪的味道。
自上了媚香阁之后,展靖白总是摆出一副淡漠疏离而事不关己的神态。自始至终,都未正眼瞧过彭襄妤一眼,仿佛她是个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
直到宫冰雁把话题轻轻一兜,搅和到他身上,他才勉强地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彭襄妤一眼,淡淡地回应道:
“我从未到过禹陵,怎么可能出手救过彭姑娘,想是姑娘一时眼花,认错人吧!”
他的话如冷水浇头,冻结了彭襄妤满腔的柔情。她千般憧憬,万般期盼,终于等到今日的楼台相会,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郎心似铁的待遇,展靖白居然会全盘否认曾有的一段因缘,像个素不相识,毫无情分的陌生人!
心寒意冷,梦断神伤的地,迅速地武装起自己,在尊严和傲骨的支撑下,硬生生地对展靖白和宫冰雁挤出一丝笑容,藉以粉饰自己的痛苦。
“或许,真是我认错了人,唐突了展公子,谨以薄酒一杯,向你致歉。”说罢,她执起桌上的酒杯,便待裣衽拢袖一饮而尽时,宫冰雁已出声阻挡了她。
“彭姑娘,且慢,为了来此见你一面,小生特别备了一份薄礼。”她从绫子手中取饼酒坛,撕掉封条,一时酒香扑鼻,沁人脾腑“此乃太湖的佳酿桂花酒,不成敬意,还望姑娘笑纳!”
她笑脸盈盈地捧著酒坛,正准备为彭襄妤斟酒时,展靖白已喧宾夺主,出手如电地抢过那坛桂花酒“如此佳酿,岂能轻易糟蹋,拿来宴请青楼女子?!”话声甫落,他仰首豪饮,咕噜噜地将那坛桂花酒喝得涓滴不剩。
然后,他搁下酒坛,无视于彭襄妤那张如斯苍白,如斯伤痛的容颜,淡漠地向宫冰雁撂下了一句:
“酒已饮尽,浮花浪蕊,我也陪你见识过了,义务已了,汝要走要留,悉听遵便,怨我不再奉陪!”话犹未了,他已健步如飞地迈开步伐,火速地卷帘而下,离开了媚香阁。
爆冰雁微愕了一下,随即也沉著脸,老大不高兴地尾随而下,一下子,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而屈辱万分,盈盈欲泪的彭襄妤,却呆坐在那,像一尊惨白而毫无生气的石像。
巧儿默默地站在她身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婉丽清秀的小脸布满一抹说不出来的悲痛和愤慨!
可怜的小姐,可恨的展靖白!
巧儿心痛莫名地摇摇头,眼中闪烁著酸楚和不平的泪意。
爆冰雁和绫子追出迎翠楼时,已不见展靖白的踪影。
她怏怏不快地和绫子策马上了丁山,一进入梦璞轩的庭园内,便看见展靖白潇洒不群地伫立在一棵月桂树下,形同无事人般,轻轻抚摩著降落在他左手背上的雪鹰。
爆冰雁见状,不由沉下了俏颜,宛如打翻了五味瓶。“靖哥哥,你欺人太甚!”
展靖白却听而不闻,轻轻拍动著雪鹰,悠然说道:
“追风,你回天空去吧!记得莫近女色,尤其是会下毒的女色。”
爆冰雁一听,更是怒火难消,连跺著一双锦靴。“靖哥哥,你好可恶!扁会欺侮我!”
展靖白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沉静神样“我怎么欺侮你了?”
“你忘恩负义,绝情薄幸!”宫冰雁悻悻然地数落道。
展靖白一脸无辜地轩轩剑眉“我哪里招惹你了?你要按这么大的罪名?”
“我父亲待你恩重如山,情同父子,你却离家整整半年,未曾回去请安探视,如此狠心薄情,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她无限怨恼地端了一口气“而我,待你情深意重,你却如同草芥,一再轻忽,甚至还移情别恋,爱上青楼艳妓,这不是绝情薄幸,是什么?”
“你明知我背负著血海深仇,必须六亲不认,专心御敌,以免误了大事,又连累了义父与你,我用心良苦,你为何不能稍加体会,偏要使性子胡闹,给我乱按罪名?”展靖白平心静气地望着她说。
爆冰雁挑起了柳眉“我有乱投罪名吗?你敢否认你迷恋江南花魁彭襄妤吗?否则,你为何要安居于丁山?又为何抢著替彭襄妤喝毒酒?”
“我移居于此,是因为买命庄的暗桩设于虎山,联系上较为方便。二来,这里风景优美,可以俯瞰整个南京城的风光,是个暂时栖身的佳境,如此安排,也犯了你的禁忌吗?”
“那你为何要替那个姓彭的艳妓喝毒酒?”宫冰雁酸溜溜的质问道,仍是一副无法释怨,耿耿于怀的模样。
展靖白眼睛闪动了一下“那要问你为何要在酒中下毒?”
“我是为了试探你。”宫冰雁答得直截了当。
“试探什么?”展靖白明知故问。
“试探你是不是喜欢她!”宫冰雁尖锐的回应著。
展清白目光深沉地再度扬起了剑眉“你以为我喜欢她?”
“你若不喜欢她,为何要在迎翠楼外的堤岸附近吹箫?又为何要替她挡下毒酒?”宫冰雁咄咄逼人地紧盯著他盘问道。
展靖白缓缓摇头“听过我吹箫的人又止千万?你都要毒杀吗?”
爆冰雁神情一顿,她深吸了一口气,试著平复激动不满的情绪“我的用意,无非是希望你能对我好一点,可是你却偏偏冷落我,连那只雪鹰得到的关注,都比我多,你教我怎能不难过?不心寒?”
“我对你哪里轻忽了?你为何总是这般小心眼,长不大呢?”展靖白语气平和中,隐含了一丝无奈。
爆冰雁却刁钻任性地昂起了下巴“我不管,除了我,你不能喜欢任何人、任何事,否则”
“否则,你就一再下毒,如同过往,毒死我的坐骑,我豢养的九官鸟,我收养的哑奴一般,个个魂丧九泉,死得莫名所以。”展靖白语音沉痛地接口道。
“你怪我心狠手辣吗?”宫冰雁一脸幽怨的瞅著他“始作俑者是你,谁教你对我不够好,总是那般冷淡,那般无情?!”
展靖白紧抿著唇,闷不作声了,那神情像在忍受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江南艳妓彭襄妤?”宫冰雁紧迫逼人地追问著。
展靖白仍是一片静默,毫无反应。
“你为何不作声?”宫冰雁却更加恼火地逼近了一步。
“你要我说些什么?”展靖白懒洋洋地撇了撇唇“我若说不喜欢,你相信吗?我若说喜欢,你受得了吗?”
“我”宫冰雁为之一窒,随即又不死心地盘问下去“那你为何要替她饮毒酒?你明知我只是试探你,下的毒并不重。”
“你明知我并不喜欢你牵连无辜,你又为何一再故犯?”展靖白沉著又不失犀利地反问道。
爆冰雁怀疑地哼了哼“哼,她真是无辜的吗?”
“信不信由你!”展靖白一副悉听遵便的神态,然后,他出人意表地走到绫子身边,轻柔万分地抚了她的肩头一下“绫子,数月未见,你出落得更清新可人了。”跟著,他半带挑衅地瞅著满脸愠怒的宫冰雁,不矜不躁地淡笑道:
“你是不是也要下毒毒死绫子呢?或者要我把追风唤回来,让你毒个过瘾?更或者,你干脆连我也一块毒死算了!”
爆冰雁神情一顿,条地红了眼圈“你明知我舍不得伤你一丁点,你却故意说这种话来呕我,靖哥哥,你真是欺我欺得太过!”
展靖白又默不作声了。
爆冰雁吸起她的小嘴抗议了“你又不理我了,你总是这样!你刚刚吃下的毒粉可逼出了?”
“死不了的,我已经司空见惯,久病成良医了。”展靖白淡淡地说道。
爆冰雁皱著鼻头轻哼了一声“哼!那还不是因为我了解你,知道你就爱逞英雄,所以没敢下重葯,否则,你有得瞧了。”
展靖白微微蹙起眉峰,摇头轻叹了。“你为什么总爱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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