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虚弱的呻吟从彭里妤的喉头逸出,接著,她眨动著酸涩铅重的眼眸,从黑暗的漩涡中悠悠苏醒。
“你醒了吧!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一个稳重老成而陌生的男性嗓音在她床恻响起。
彭襄好吃力地转过头,看到了一个双目炯炯,须发皆白,貌甚威严的老者。
“这里是”
“休宁城外的一个小村落。”老者语音祥和的说道。
“是你救了我?”彭襄妤神色荏弱的低问道。
“不是,是我的干孙子救了你。”
彭襄妤不胜凄清地挤出一丝苦笑,坠崖之前的种种苦痛,仍深深戳绞著她那一颗满目疮痍的心。“老爷爷,你们实在不该救我,应该让我直接丧身湖底,从此一了百了,不知伤心痛苦为何物!”
“伤心痛苦?”那名白发如霜,长须如雪的老者定定地望着她,精璀如神的眼眸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姑娘年纪轻轻,却是多愁善感,对生命充满了宿命悲观的色彩,敢情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彭襄妤神思飘忽地垂下眼睫“我”她不胜愁苦地咬著唇,有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的茫然惶惑。
“我知道,你是为情所苦,有个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浑小子伤了你的心,而那个浑小子”老者露出了洞悉的微笑“就叫做展靖白!”
彭襄妤震愕地张大了一双美目“老爷爷,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
老者慈霭地捻著须髯,尚未说话,窝在厅外,不甘寂寞的冷墨却已掀开了门帘,笑意盎然赶来插上一脚。
“彭妹妹,让我来为你解答迷津吧!这位老爷子是我的干爷爷,而他与展靖白那个口是心非的浑小子,凑巧有那么一段不为人知的深厚渊源,所以”
“墨儿,你少说二句吧!跋快去把他找来吧!”老者挥手打断了冷墨的话,一脸郑重地嘱咐他“是时候了,一切都该浮出台面了。”
冷墨掀掀浓眉“好吧!既然干爷爷心疼,我就去把那浑小子带来,免得他悲伤过度,醉死在芜湖堤岸!”
连续三天,展靖白都枯坐在芜湖河畔,失魂落魄地捧著酒坛,大口大口地豪饮著,试图把自己灌醉,醉得不省人事,不必忍受著那种穿胸透骨,沥血心扉的痛苦。
他跳下芜湖之后,拚命泅水,在浪涛汹涌中奋不顾身地搜寻著彭襄妤的芳影,努力泅著,一前一后拨动著双手,和大自然的力量抗争著,直到自已筋疲力尽,再也泅不动为止!
他神色黯然地上了岸,目光呆滞地坐在湖畔的一块岩石上,痴痴傻傻地盯著幽深的湖水发愣,希望上苍怜悯,出现奇迹,给红颜薄命的彭襄妤留条生路,别再度残忍夺去了他用整个心魂去挚爱的人儿!
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三天了,一望无垠的芜湖除了偶尔飘过的船只外,并无任何异样,等得柔肠如绞的他,只好步履沉重地走到一间临湖而筑的酒肆内,抱著一坛一坛的酒,坐在芜湖岸边,不死心地等著一丝一毫的奇迹。
当冷墨找到他时,他的神智仍相当清楚,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没心情和他抬杠说笑。
冷墨察颜观色,也不跟他要嘴皮、兜圈子,只是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我要你跟我走,去见我的干爷爷。”
“我没心情见任何人!”展靖白浓眉纠结地回绝道。
“你不想知道我的干爷爷是谁?”冷墨不徐不疾的问道。
“不想。”展靖白又饮了一口酒,眼睛笔直地盯著湖水,看也不看冷墨一眼地断然拒绝。
冷墨微挑起一道剑眉“那你想不想知道彭襄妤在哪里呢?”
展靖白浑身一震,他锐利地凝眸盯著一脸诡谲的冷墨“你知道她在哪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夹杂著太多太多再也压抑不住的感情。
冷墨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唇“等你见了我的干爷爷,他自然会告诉你彭姑娘的下落!”
于是,展靖白毫不迟疑地抛开了酒坛,十万火急地和冷墨赶到了休宁城外的连清村。
展靖白随同冷墨走进了那栋外观古朴简单的房舍。
一个满头银霜,身形魁伟,穿著一龚绛青色长袍的老者,背对著他们,伫立在前厅的一扇半敞的窗台前,好似正望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一片无言而复杂的凝思中。
当他听到冷墨轻微的招呼声,慢慢转过身时,展靖白却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万万没想到,冷墨口中的干爷爷居然是他的外祖父蒙古大汗达延汗。
长年来积压的思念之苦,和那股再也抵挡不住的孺慕之情,汇聚成滚滚浪涛,一举冲垮了展靖白的感情堤防,让他心神激荡,眼眶发热,霍然下跪,语音哽咽地喊道:
“外公,不肖孙儿梦璞向你叩拜请罪!”
达延汗眼中也浮上一层薄雾,他赶忙趋前,激动地抱著展靖白的身躯“好孩子,我的乖梦璞,十六年了,咱们爷孙俩终于见面了”
“外公”展靖白眼睛湿润地反抱著达延汗,语音嘎哑地诉说著自己的歉疚“请你原谅我,我不敢去找你,不敢和你联系,实在是有著情非得已的苦衷”
达延汗怜疼地抚摩著他的头“外公知道,外公完全能体会你的境况和用心”
冷墨在一旁看得满心感动,眼眶亦微微发热,但,外貌冷峻的他,却和展靖白不同,是个看似冷漠倨傲,实却幽默风趣,不拘小节,灵动顽皮的游侠儿。
不似展清白,虽然温文儒雅,不时面露微笑,但,却常给人一种遥不可及、深沉难测的感觉。
这会儿,他见达延汗和展靖白两人祖孙相会,演出了热泪感人,英雄气短的画面,不由促狭地摸摸鼻子,半真半假的打趣道:
“干爷爷,你是蒙古大汗,是铁铮铮的男子汉耶,能不能请你老人家收敛一下,若让旁人瞧见了,大嘴巴的传回蒙古,你老人家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达延汗闻言,一边扶起了展靖白,擦擦眼角的泪痕,一边还不忘板著脸数落起没大没小的冷墨:
“你这小兔崽子,说话愈来愈没分寸了,连我你都敢调侃,是不是屁股痒,要我抽你一鞭才舒坦快活啊!”冷墨龇牙咧嘴地抗议了“哇!吧爷爷,你好偏心哪,找到了‘湿’外孙,就不疼我这个劳苦功高的‘干’孙子了?”
“我不疼你,会把寻找梦璞,暗中帮忙他的机密任务交予你去办?”达延汗失笑地斜睨著他。
“原来冷兄是受了我外公之托,暗中襄助我的?”展靖白恍然说道。
冷墨掀掀浓眉“除了我干爷爷,天下之大,谁有那个本事叫我为他奔波卖命啊!”“冷兄的隆谊盛情,展某不胜感激!”展靖白向他拱手施礼,由衷地致上他的谢意。
冷墨却装出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咿呀呀!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当初,我在徐州帮你打架救美,你这个口是心非的仁兄,小器得连个茶水钱都舍不得出,怎么今儿个倒正经八百的跟我打躬作揖了?不把我看做是惹人嫌的程咬金了?”
展靖白微窘地抿了一下唇角,还未及出言辩解时,达延汗已出面为他解困了。
“墨儿,你明知道他境况艰难特殊,必须隐藏自己的真性情,你就别鸡蛋里挑骨头,找他的碴。”
“哇!吧爷爷又替湿孙子打抱不平了,我看我这个快要被打入冷宫的干孙子,还是识相点,看牢自己的舌根,省得一回蒙古,就被偏心的干爷爷赶到呼伦贝尔牧牛!”冷墨矫揉造作地喳呼著。
“别插科打诨了,我与梦璞有正事要谈,你一旁静静坐著,别抢著插花搅局!”达延汗正色提醒他。
冷墨耸耸肩,挑了张靠墙的斑竹椅坐下,庄谐并作的掏掏耳朵“好吧!你们爷孙俩尽痹期沫横飞,长篇大论吧!我这个碍眼的干孙子就坐在这儿当壁虎,不再饶舌,洗耳恭听便是!”达延汗对他的促狭顽皮,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他迳自拉著展靖白的手坐下,一脸关爱的询问道:
“梦璞,当年血案发生的状况你还记得多少?你是如何大难不死?继而被东初老人收为弟子的?”
展靖白微敛著盾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诉说著那一段隐藏在他内心深处,沾满血泪的悲痛往事。
“自从爹辞了役部侍郎一职之后,便带著我与娘,及所有家丁奴婢离开了香山的府邸,南迁到孤山的别苑定居,当时我才六岁,是个好玩又有点不甘寂寞的孩子,孤山风景虽美,虽有人间蓬莱之称,但,我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镇日面对必恭必敬的奴仆,殊觉无聊,所以一有空,我就偷溜到后山腰的翠心湖去玩,拿著爹的鱼钧,学大人们钓鱼。”他微微一顿,双手恭敬地接过达延汗递来的热茶。
展靖白的父亲展元修本是先皇明孝宗的嫡亲表弟,世袭武清侯,因博学多闻,见识不凡,故深得孝宗赏识,得以身兼礼部侍郎的官职。
二十三年前,孝宗派官员使臣前往蒙古与达延汗合议休兵计画,结束两国长达百年的敌对关系。
当时,出使交涉的官员中,亦包括了略通蒙古语文的武清侯展元修在内,没想到,却在那次议和的重大任务中,他结识了貌美如花,才情出众的蒙古公主敏雅蒙克,两人一见倾心,情根深种,经过孝宗和达延汗的点头之后,遂结成一对恩爱逾恒的异国鸳侣。
两国的关系,也随著他们的结合,充满了光明平坦的远景。
只是某些心胸狭隘,猜忌善妒的朝臣,不断地向孝宗咬耳朵,进谗言,说是担心敏雅公主是达延汗派来卧底的奸细,嫁给武清侯只怕是另有图谋的美人计,为防万一,他们敦请孝宗撤去展元修的官职,让他做个清闲无事的皇亲贵胄比较妥当。
孝宗听了,心中虽不无疑虑,但,他十分信任展元修的为人,更相信他对朝廷的忠心,所以,一直未将那批佞臣的闲言流语搁在心上。
岂知,展元修是个有守有为,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他不愿增加孝宗的困扰,主动辞官,洒然自若地远离天子脚下,携家带眷搬到孤山居住,从此过著不忮不求,清心惬意的消遥日子。
这便是展靖白全家从京城香山搬到西湖孤山的一段因由。
展靖白喝了一口热茶,试著以平稳的语气,继续陈述未完的故事,任回忆像刀锋般,一层又一层地切开他心头的伤疤。
“连著二年,我都把前往翠心湖钓鱼戏耍,爬上树顶抓昆虫当成唯一的消遣,血案发生的前半年,有一天下午,我照例趁著爹娘午睡小憩时,偷了一点馅饼偷溜到湖畔玩耍,谁知我的小天地里多了一名不速之客,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老乞丐,他坐在湖畔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握著钓杆,却离水有三、四寸远,就像姜太公钓鱼般,抱著愿者上钩的心态,我一时好奇,便主动跟他攀谈,问他离湖三、四寸怎么可能钩得上鱼,孰料他默不作声,理都不理我一下,仍是直勾勾,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湖心发呆,我好生没趣,便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握著钓杆迳自玩自己的,谁知坐了半个时辰,连一条小鱼都没上钩,而那位怪里怪气的老乞丐,轻轻地往湖水中挥掌,一条又一条鲜美活泼的鱼儿都被他抓在掌心里,他抓一只,扔一只,好像在表演特技似的,我在一旁简直看傻了眼,后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响,我便收了钩杆,席地吃起了馅饼,那名老乞丐突然转首看了我一眼,我有所感悟,便拿出了另一块馅饼,问他要不要吃,那知,他不发一语,大手一伸,三两下便把馅饼吃个精光,还不客气地伸出手跟我要第二块,我把所有的馅饼都给了他,他还嫌不够,连我手上那块只咬了二口的馅饼,他也不放过,抢了过去,囫图吞枣地吃了个干净。然后,他抹抹嘴上的油渍,神色古怪地瞧了我好半晌,方才开口问我:
‘小娃儿,我吃光了你的馅饼,你恼不恼我啊?’我摇摇头说:‘不恼,你若嫌不够,我再溜到厨房,偷只烤鸡让你吃个过瘾!’那名老乞丐哈哈一笑,说道:‘你敢吃娌扒外,偷东西给外人吃,不怕挨棍子找罪受吗?’,我向他挺著胸脯,摇摇头说:‘不怕,我爹我娘最疼我了,他们才舍不得打我,顶多让他们念上一阵子,数落了个耳朵发麻而已!’那名老乞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摸摸我的头问道:“小娃儿,你想不想学我那一手挥掌捕鱼的功夫呢?’我惊喜过望,不由连连点头:‘想,想得要命!’老乞丐捻须而笑地对我说:‘既然想,还不赶紧磕三个飨头,叫声师父!’就这样,我拜了那位神秘而怪异的老乞丐为师。”他轻吁了一口气,又再喝了一口茶。
“那名老乞丐便是名闻江湖的武林奇才东初老人吗?”达延汗一脸深思的低问道。
“是的,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分,只觉得他行事随性狂放,高深莫测,有时候像个老顽童,有时候又严肃得像个一丝不苟的老学究。”展靖白的眼瞳里散发著一层奇异的光采,对于师专东初老人的多重面貌,充满了一份鲜颖深刻而永生难忘的记忆。
“我向他叩首拜师之后,他便赶我回家,叫我第二天未时一刻,再到湖畔等候他。谁知,他竟然食言爽约,害我好生失望,以为他故意诓我这个不到八岁的小娃儿。我不甘心,连续三天都依时前往湖畔等他,每天都等到申时,太阳都快下山,才怅怅而归。”
“依我看,东初老人八成是故意磨你,考验你的耐性!”才说要当个没有声音的壁虎的冷墨,又按捺不住地临阵插花了。
展靖白微微一笑“确是如此,他是个博览群技的武学大行家,举凡剑艺、刀法、暗器、拳术,乃至各家武功心法他无不精通,一生尝武成狂,练就了精绝天下的盖世神功,到了五十岁之后,几乎难逢敌手,他反倒收敛年轻时的好胜之心,不再游走江湖,找人相拚交手,切磋武艺,而潜沉于昆仑山修身养性,过著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隐士生涯。几年禅修下来,他愈加清心寡欲,超然物外,对于红尘俗事,已到了然分明而如如不动的境界。他曾告欣我,若非他算出自己与三位后生小辈,有不解的师徒之缘,他不会再轻易下山,涉足人间纷纷扰扰,牵缠不休的麻烦事。”他微顿了一下,稍稍动了一下,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
“他会出现在孤山湖畔,便是算准了他与我有深厚的师徒之缘,所以,他才在云游海外归返中原之后,特地前往孤山找寻第二位徒儿。我连著三天都没等到他,心里既失望又不痛快,本来有点赌气,想不去了,但,还是咽不下那口不甘心的怨气,第四天拖到了未时三刻,我才出现在翠心湖畔,东初老人已赫然坐在石块上等我了,他还一脸不高兴的斥责我,不该误时迟到,说著,便扑著我的衣领,轻轻一抛,就把我抛进了湖里,那时已是秋初时分,天气微凉,我不会泅水,早就抡著拳头拚命挣扎,直喊著:‘师父,救命,救命!徒儿不会泅水啊!’岂知,我不叫还好,一叫,东初老人也跳下湖畔了,卜通一声,落到我身旁,大手一按,又把我的头压进水里,吃了好几口冷凉的湖水,‘我不收旱鸭子做徒弟,你想学功夫,先给我学会泅水’,他就那样,用高压强迫的方式,逼我学会了泅水的本领,一个月过去了,他教我如何沉腰坐马,如何出拳防身,以及如何挨打。”他再次停顿下来,喝了口已经冷却的茶水,又清清喉头,接过达延汗冲泡的另一杯热茶,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要求我把刚学会的四平拳演练一遍给他看,然后,拿了一粒白色的丹丸给我,要我吃下,接著又告诉我,他临时有事要到祁连山访友,大约五个月后,才能回来教我新的功夫,说完,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望着我直摇头叹气,便遣我回家。之后二个月,我一直重复演练著四平拳,直到爹娘带我到蒙古探望外公你,小住了二个多月,没想到”他满心悲怆的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轻颤。
“没想到,回到孤山的第九天傍晚,我们就收到了买命庄的死亡名帖,爹娘感到惊恐不安,又有点莫名其妙,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把我装进一个凿了小孔的木箱内,藏进他们的床板下。午夜时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开始了,我躲在里面,都可以听到那种恐怖的哀嚎声,我几度想掀开箱盖,推开床板,看看爹娘的安危如何?是否也惨遭了他们的毒手?但,我又强忍著,严格遵守爹娘的训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跑出来看’,于是,我闭上眼睛,强忍著心头的恐惧和焦虑,不敢有所蠢动,直到我听到了娘的尖叫声”他说到这,脸孔扭曲了,漂亮深邃的眼眸中泛著一层悲愤的泪光。
达延汗的脸上也布满了一份深刻的痛楚,炯然有神的一对黑眸亦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氤氲。“然后呢?”他几近心碎的挤出声音。
“然后,我听到娘含泪高亢的声音:‘你以为你杀了修郎,我就会跟了你,不!你错了,我宁可死,也不会变节,屈服于你的淫威!’然后,我听到对方惊叫了一声,‘敏妹,你别冲动’娘就没了声音,跟著,又有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冲进了爹娘的房间,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响起:‘大哥,这娘们居然自尽了,那你’,一个冷峻又含著伤痛的男性嗓音倏然打断了他,‘别说了,你们都处理完了吗?’,‘都宰光了,一个不剩!’我一听,再也忍不住了,便急著抓盖出来,不意却被买命庄的庄主夺命阎君发现了,‘统统宰光了,这里是什么?’他一边怒斥他的属下,一边掀开了床板,把我从木箱中揪了出来,我一看到娘血流满地倒在地上,我一边哭一边死命地挣扎捶打,‘你杀了我娘,我要你赔命!’夺命阎君一掌把我打落地上,我看到娘,想到她要我活下去的苦心,我便乘机抓著他其中一名部属的脚,用力咬了一口,飞快地冲出了房门,抄近路逃到外面去,夺命阎君却节节逼近,一直把我逼到西湖的堤岸边,他戴著阿修罗的面罩,阴森森地对我说:‘小娃儿,你别怪我心狠手辣,只能怪你投错了胎,不该做展元修的儿子!‘说完,他一掌打在我的胸口,如烈火焚烧的痛苦伴著我的哀嚎声,一直坠落了西湖幽冷的湖水中,在那生死边缘,意识迷糊的一刻,我脑海里一直回响著一个疑问:‘这个头头的声音有点熟,我好像在哪听过?’,可是,我已无法深究了,我沉入了冰冷冽骨的湖水中,漫无意识地飘流著,直到陷入了昏迷,失去了一切知觉,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被我的师父东初老人救上岸的!”
“由此看来,东初老人当初硬逼你学会泅水,便是早已预见了这场灾劫!”冷墨感伤而沉痛的低叹道。
“不错,他确实神机妙算,仅从我的面相便已预知我有家破人亡的劫数,他说这是不可扭转的定业,所以,他不能泄漏天机,横加干预,为了救我,他只好先让我服下一粒丹丸,那是他精心炼制的稀世灵丹,由千年人参、何首乌、灵芝与天山雪莲调制而成的,可以增加我的功力,护住心脉。”展靖白泪光闪动地咽下了喉头的硬块,喝了一口茶,试著平复愤张悲痛的情绪,好半天,他才稍稍平缓了些,抿了抿嘴,望着神情同样悲伤的达延汗,他勉强打起精神,语音梗塞的说下去:
“当我清醒之后,我发现自己已在昆仑山,睡在一床墨绿色的怪床上,那是一件罕见的宝物,是由昆仑山特产的温凉玉做成的,不仅能治病,还能修炼内功,我因为中了夺命阎君的绝招‘雷霆掌’,浑身有如烈火烧灼,苦痛难当,而这张温凉玉床,夏凉冬温,不但可以驱散体内的热毒,又不致让人阴寒刺骨,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异宝。我躺在上面足足有半个月之久,才完全清醒可以下床,当我睁开双眸,神智完全清明的那一刻,师父慈霭地摸摸我的脸,温和的对我说:‘孩子,你若想哭,你就抱著师父好好哭一场,以后就不准再掉一滴眼泪,要做个沉著勇敢,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好男儿!’于是,我抱著师父唏哩哗啦的痛哭一场,要求他传授我所有的武功,好让我可以手刃仇人,报此血海深仇。
“师父答应我传授所有的武学,但,他要我先学会忍气吞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功夫,他每天要我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半个时辰,又要我做各种辛苦的粗活,像是挑水砍柴,打猎觅食等等,夜晚入睡前,他要我静坐二个时辰,不得眨一下眼皮,否则,就得挨板子,第二天还得禁食,饿著肚子照做一切的粗活!”他停下来,微吸了一口气,整个思维又重新跌进了回忆中,带到他重回昆仑山上,重温那段和东初老人一块习艺,一块生活的点滴情怀。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半年后,我可以驾轻就熟,不再喊苦,不再躲在棉被里偷偷掉泪,甚至,可以夜不倒单时,他才准备正式教我上乘的内功心法,但,在传授之前,他带了一个人来见我,那个人就是我的义父宫清岚。”
达延汗心神微微一凛“东初老人为何特意带他来见你?你那时便已拜他做义父了吗?”
“没有。”展靖白缓缓摇头“我当时并未拜他做义父,但,对他并不陌生,因为,他每隔三、四个月便会来家中走动,和爹娘叙首寒暄,我都叫他宫伯伯。当师父带他出现在石屋时,我还来不及叫他,他便泪眼交加地抱住了我,直说苍天有眼,让我得以死里逃生,并情誓旦旦地对我说,他要替我父母讨回这笔血债,要我安心,好好跟著东初老人习武,他离开前,师父要我拜他做义父,我依言而行,待宫伯伯离开之后,师父把我叫过去,一脸凝肃的问我:‘梦璞,你可明了师父让你做他义子的原因?’我点点头说:‘知道,师父是为了保护孩儿。’师父听了,露出欣慰的微笑,拍拍我的肩头说:‘好孩子,你很沉得住气,师父可以安心教你真正上乘的武功了。’!”
听得人神万分的冷墨已瞿然一省,不觉失声问道:
“莫非,夺命阎君便是宫清岚?你是如何发觉的?”
展靖白的表情更加悲怆而沉重了“我落水之前,便已觉得夺命阎君的声音似曾相识,十分耳熟,虽然,他跟我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我娘自刎时他所发出的惊呼声,却是未经掩饰的原音,师父带他来时,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如同焦雷轰顶,瞬即明白了一切,若非,师父有先见之明,把我磨练得像木石一般,懂得掩藏自己的喜怒哀乐,否则,别说是认贼作父,即便和他打照面,我也无法接捺住心头的恨火,早就冲动的和他拚命了。”
“除了声音相似外,你还有其他更好的证据,足以证明宫清岚便是夺命阎君吗?”冷墨面带沉吟的摸摸下巴。
展靖白揉揉眉心,逸出一丝凄怆而略带嘲谑的苦笑。
“你以为我师父为何带他来?他是别有用心的,他告诉我,灭门血案发生的第二天,宫府的人还未到我家勘察时,他就已经带著一批所谓的侠义之士,赶到现场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地向天宣誓,不报此仇,他宫清岚誓不为人。他在江南人面甚广,素有清望,再加上剑术非凡,迅捷无比,故人人称他为‘江南第一快剑’。师父见他消息如此灵通,暗起了疑心,便找人传讯于他,说武清侯和敏雅公主的独生子为他所救,要他赶来昆仑山一会,果不其然,他马上起程来找我,一见面开了口便露出了马脚,让我听出了端倪。”他抿著嘴角,冷笑了一下。
“而他为了取得师父与我的信任,更为了博得武林同道的称誉,离开昆仑山之后,他立即邀集数位颇有分量的武林人士做见证,并公然放话给夺命阎君,邀他在琅玡山比武,以正大光明的替我父母报仇。结果,他输了,他被夺命阎君废了双腿,废去了全身的武功,博得了义薄云天,披肝沥胆的美名,却因此犯下了自作聪明的错误,露出了欲盖弥彰的破绽!”
“哦?此话怎讲?”冷墨好奇的扬眉问道。
“他被夺命间君打成重伤之后,师父曾带我下山,到莫干山清岚山庄探视他,而他曾让我观看他的伤势,他的背脊下方中了夺命阎君的‘雷霆掌’,而中了雷霆掌的人,身上都会烙印一个朱红的掌印,约莫三到四个月左右才会淡化消失,我一见那道掌印,便更加确定了我心中的疑虑,知道留在他背上的那个掌印,是冒牌者鱼目混珠的杰作,而非是真正的夺命阎君所发出的‘雷霆掌’!”
“你是如何瞧出来的?”达延汗惊异于他的机敏冷静,更急著追问下文。
“因为那个掌印比我胸前的掌印大了一些,足证和宫清岚交手的那位夺命阎君,他的手掌比较大。”展靖白目光闪了闪,犀锐地冷笑了一下“声音,再加上掌印的差异,让我一切了然于心,我不动声色,掩藏著我内心真正的感受,在宫清岚面前下跪哭泣,誓言一定要练成绝世的武功,替他讨回公道。然后,我和师父一同离开了莫干山,为了让我更加独立,不受任何外缘的干扰,师父把我带到天山的一个古洞中,留下了几本武学秘笈,要我阅读钻研,自行参悟,并找了一个哈萨克族的青年负责帮我送吃的,买些生活必备物品,他老人家则住在昆仑山,每一个月固定前往天山探视我一回,从拳术、内功、剑招、轻功、点穴、暗器,乃至易容术,他都倾囊相接,涓滴不剩地严格教导我。如斯七年,我练就了至刚至柔,阴阳合一的武学神功,甚至,连医理都包含在内,直到师尊觉得我已习艺业满,可以下山为止。”
“于是,你下了山,便直接去莫干山找宫清岚,和他貌合神离地玩起勾心斗角的把戏?”达延汗若有所思的捻须问道。
“我动身前往莫干山之前,便已清楚地知道,和宫清岚斗法,不可凭一时的血气之勇,他是个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而他成立买命庄,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下手的对象,除了武林黑白两道的人物外,亦包括了明国与蒙古的王公要臣,要杀他容易,但,要彻底的瓦解买命庄,乃至斧底抽薪弄清他杀我全家,以及蒙古、明国要臣的真正意图,就必须从长计议,耐心跟他磨,好让他的狐狸尾巴一点一滴地露出来。”展靖白缓缓吐口气,冒出一丝涩然的苦笑。
“所以,我不惜戴著面具和他作戏,在他面前扮演晨昏定省,菽水承欢的孝子,和他敞开心胸,无所顾忌地讨论计策,研拟对付买命庄的谋略,以撤除他对我的防备之心,误认我的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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